唐宪宗元和四年(公元809年)的成都,秋意刚染透锦江两岸的芦苇,有个消息在文人圈子里炸了锅:“长安来的元稹大人,要专程去见薛涛姑娘!”
那会儿的薛涛,已不是刚入乐籍时的青涩丫头了。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挽成素雅的螺髻,穿件淡青的襦裙,不施粉黛却自带风韵——常年浸在诗里,又见过太多世面,让她身上既有女子的温婉,又有文人的通透。加上“女校书”的名号早就传开,蜀中的官员见她要客气三分,外地来的文人更是以能和她聊诗为荣,妥妥的“蜀中诗坛社交顶流”。
即便如此,听说元稹要见她,薛涛心里犯了点嘀咕。她听过元稹的名头:这小子比她小十一岁,却是长安城里红得发紫的才子,写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传遍天下,还跟白居易搭伙搞“新乐府运动”,脾气里带着点文人的傲气。“他会不会觉得,我一个乐籍女子,就算会写诗也登不了大雅之堂?”薛涛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襟,心里打了个小鼓。
没等她琢磨完,院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开门一看,见个身材清瘦的男子站在那儿,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官袍,手里攥着本卷边的诗集,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光——正是元稹。
“在下元稹,久闻薛姑娘诗名,今日特意登门,想跟姑娘讨教几句。”元稹的声音带着长安口音,客气却不疏离。
薛涛赶紧请他进屋,院里的枇杷树刚结了青果,她泡了杯晒的茉莉花茶,递到元稹面前:“元大人客气了,您的诗我也常读,‘曾经沧海难为水’这一句,我还抄在笺纸上反复琢磨呢。”
这话一出口,元稹眼睛立马亮了:“哦?姑娘觉得这诗哪里好?”
“好就好在‘真’,”薛涛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思念亡妻的心思,没藏着掖着,直白又戳心。不像有些诗人,写情诗满是辞藻,倒没了真心。”
元稹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薛姑娘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我见惯了那些端着架子的文人,要么觉得女子写诗不值一提,要么就想跟我套近乎求推荐,还是跟姑娘聊天痛快!”
那天两人一聊就聊到了日落。从《诗经》里的“蒹葭苍苍”,聊到李白的“蜀道之难”;从写诗的押韵技巧,聊到蜀中的风土人情。元稹说起在长安的趣事,薛涛讲她早年在乐营的经历;元稹感慨官场复杂,薛涛就劝他“守好初心便好”。临走时,元稹握着薛涛送他的诗稿,说:“明日我休沐,想请姑娘游锦江,不知姑娘愿不愿赏光?”
薛涛看着他眼里的真诚,笑着点了头:“好啊,正好让元大人看看,我们蜀中的锦江,比长安的曲江池差不差。”
第二天一大早,元稹就雇了艘乌篷船,在锦江码头等薛涛。那天的天气格外好,阳光洒在江面上,像撒了满河的碎金子,岸边的芦苇随风晃,偶尔有白鹭掠过水面。薛涛穿了件藕荷色的襦裙,坐在船头,手里拿着支笔,随时准备记下灵感;元稹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酒壶,时不时给她倒杯酒。
船行到江心,元稹看着薛涛的侧脸,说道:“我之前听人说,蜀中有个‘女校书’,诗写得比男人好,我还不信,今日见了姑娘,才知传言半点不假——你这才华,要是生在男子家,怕是早就中了进士,当上官了!”
薛涛被他夸得脸红,低头看着江水,轻声说:“女子又如何?能把心里的话写出来,被人懂,就够了。”说着,她拿起笔,在随身带的笺纸上写了两句: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写完递给元稹,“元大人,见笑了,这是我刚才看江面上的水鸟,想到的。”
元稹接过一看,心里立马暖了——这诗里的意思,他懂,是想跟他像水鸟一样,双宿双飞啊。他赶紧拿起笔,在旁边和了一句: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写完递给薛涛,“我把你比作卓文君,她是蜀中才女,你比她更胜一筹。”
薛涛看着那句诗,眼睛里泛起了光。四十多年了,她见多了对她图谋不轨的官员,见多了把她当“陪衬”的文人,还是第一次有人把她当成平等的知己,当成值得尊重的才女。那天的锦江之上,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写了好几首诗,船靠岸时,夕阳都快落到西山上了。
从那以后,元稹只要有空,就会找薛涛。有时候是在薛涛的小院里,就着枇杷树的影子聊诗;有时候是去城外的草堂,踩着青苔看古迹;有时候是在江边的酒肆,点两碟小菜,喝着酒聊人生。薛涛虽然比元稹大十一岁,可两人在一起时,根本没觉得有年龄差——他懂她的才华,她懂他的抱负;他疼她的过往,她惜他的真诚。
那段日子,薛涛的诗里满是甜意。她写“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
哪怕只是短暂分别,也会牵挂;她写“今日相逢瘴海头,共惊烂漫开正月”。
把和元稹的相遇,比作寒冬里开的烂漫花朵。元稹也把薛涛当成了知己,连处理公务时遇到的烦心事,都会跟她念叨——他说官场里的尔虞我诈,说自己想改革却处处受阻,薛涛从不打断,安静听着,偶尔递杯茶,说句“慢慢来,总会好的”。
快乐的日子,总像锦江里的流水,跑得飞快。没过多久,元稹就收到了朝廷的调令——要他回长安任职。
接到调令那天,两人坐在薛涛的小院里,枇杷树的叶子落了一地,气氛静得能听见风吹叶子的声音。元稹拉着薛涛的手,声音嘶哑:“阿涛,我……我得走了。”
薛涛没哭,低着头,轻轻抚摸着他手背上的纹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的抱负在长安,不能总困在蜀中。”她起身走进屋,拿出一张染的红色笺纸,提笔写了首《送友人》: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写完递给元稹,她轻声解释:“晚上的锦江有霜,月色和山色都是灰蒙蒙的,就像我现在的心情。别人说千里之别从今晚开始,可我觉得,连我的梦,都会像边关一样漫长,见不到你。”
元稹接过笺纸,眼眶瞬间红了。他把薛涛搂进怀里,说:“阿涛,你等我,我回长安站稳脚跟,就来接你,咱们再也不分开。”
薛涛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没说话——她心里其实有点慌,她见过太多男人的承诺,真正能兑现的,没几个。可她还是愿意信他,愿意等他。
送元稹去码头那天,下了点小雨。薛涛站在岸边,看着元稹乘坐的船慢慢驶远,直到变成江面上的一个小黑点,才转身离开。她没哭,只是把手里的油纸伞握得紧紧的,伞柄都被她攥出了印子。
回到小院,她把元稹送她的诗集放在桌上,每天都拿出来翻一翻,盼着长安来的信。一开始,元稹还会寄信来,说他在长安的情况,说他还记得她的承诺;可过了半年,信就越来越少了,最后干脆没了音讯。
后来,薛涛从一个路过成都的长安商人嘴里听说,元稹回长安后,很快就娶了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女儿韦丛——韦家是名门望族,能帮他在官场上走得更远。
那天晚上,薛涛坐在灯下,把元稹写的诗和寄来的信,一张张摊在桌上。她没哭,拿起笔,在一张白色笺纸上写了句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写完又揉了揉,扔进了纸篓。她不是怪元稹,她懂,在那个年代,男人的仕途比什么都重要,她一个乐籍女子,终究是他人生里的“过客”。
可这段感情,也没白过。至少她曾拥有过那样热烈的爱恋,曾被人当成知己一样珍惜,这就够了。
除了让她动心的元稹,薛涛在诗坛的朋友,可不止这一个。远在长安的白居易,跟她隔空“聊”得火热了。
白居易比薛涛小六岁,两人从没见过面,却靠着诗句成了“神交”。白居易早就听说了薛涛的才华,特意写了首诗寄给她:
“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
意思是“要是去蜀中的路像去剡中那么容易,我早就去见你了,可惜咱们之间,就像隔着武陵溪一样远”。
薛涛收到诗,赶紧回了首《寄白二十二舍人》:
“已报微官供夙愿,免教辛苦下龙门。”
她知道白居易当年考进士有多难,特意恭喜他得偿所愿,不用再辛苦“闯龙门”了。
后来白居易又给她写诗,夸她“蜀女多才俊,薛涛尤绝伦”——说蜀中女子里有才的多,薛涛是最拔尖的那个。薛涛看了,心里暖暖的,又回了首诗,说“不谓残生能至此,始知林下有闲人”,跟白居易调侃现在的日子,倒也清闲自在。
两人就这么靠着书信唱和,虽然没见过面,却成了彼此最懂诗的朋友。白居易后来被贬江州,还写信跟薛涛吐槽: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薛涛看了,赶紧回诗安慰他:
“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劝他看开点,官场的繁华都是暂时的,不如多写点好诗。
除了白居易,薛涛跟张籍、王建这些诗人,也处得像朋友一样。
张籍是个出了名的“诗痴”,为了读好诗,能把别人的诗烧了拌着蜂蜜吃(传说“张籍焚诗”)。他路过成都时,特意去见薛涛,两人在锦江边上的酒肆里,聊了一下午诗。张籍被薛涛的才华折服,回去后写了首《寄蜀客》: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这首诗一传开,“女校书”这个称呼就钉在了薛涛身上。本来“校书郎”是朝廷里负责校对典籍的九品官,从来没给女子当过,可因为薛涛,大家觉得“校书”这两个字,配她正好;后来甚至连其他乐籍女子,都被人客气地叫做“校书”——这都是薛涛用才华挣来的尊重。
王建跟薛涛也很熟,他写过首《寄蜀中薛涛校书》,把薛涛的日常写得活灵活现: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浣花溪里花多处,为忆先生在蜀都。”
诗里的“先生”,指的就是薛涛——在那个年代,能被人称为“先生”的女子,可没几个。
薛涛跟这些诗人交往,从来不是靠奉承讨好,而是靠实打实的才华。他们聊诗时,她敢指出对方诗句里的不足;对方夸她时,她也不谦虚,会笑着说“这句我确实写得好”。她从不因为是乐籍女子就自卑,也不因为对方是大诗人就恭维——这种平等又真诚的相处方式,让她在诗坛里收获了一堆真心朋友。
那段日子,薛涛的小院总是很热闹。有时候是张籍路过,来喝杯茶聊诗;有时候是王建寄信来,跟她讨教诗句;有时候是白居易托人带礼物,送她长安的新茶。虽然元稹的离开让她心里有点空,但这些朋友的陪伴,让她的日子依旧过得有滋有味。
她还是会每天写诗,用自己染的彩笺,写蜀中的山水,写身边的趣事,写心里的感触。她的诗里,没有了年轻时的青涩,也没有了失恋后的伤感,多了几分通透和从容。就像她写的“老去不知花有态,乱来唯觉酒多情”,虽然经历了那么多,可她依然爱着诗,爱着生活。
后来有人问薛涛:“你跟这么多大诗人交朋友,最难忘的是谁?”
薛涛笑着说:“每个朋友都难忘。元稹让我懂了什么是爱恋,白居易让我懂了什么是知己,张籍、王建让我懂了什么是真诚。他们都是我人生里的光,照亮过我走过的路。”
薛涛这一辈子,虽然命运坎坷,从长安神童落到乐籍,她凭着自己的才华,在诗坛里闯出了一片天。她不是依附男诗人的“红颜祸水”,也不是故作清高的“世外高人”——她就是薛涛,一个敢爱敢恨、能写能聊的蜀中才女,一个在诗酒风流的唐朝里,靠着自己活成“顶流”的独特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