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
随着临近收获之季,荆州各方的工作重心渐渐转回农事。
如试守江夏西部都尉麋威,在船坞竣工之后,便迅速遣散民夫。
自己也切换到初春时的工作模式。
打击盗贼,督促军屯。
于是杨仪再度清闲下来。
当然了。
以杨威公的脾性,到手的权势怎会轻易放下。
这日,他带着一份调拨南郡民夫到江夏军屯的公文来到郡府。
理由他早就想好了。
一是江夏新地,比南郡更需要人力。
二是他要调拨的那批民夫来自于禁部的北方降卒。
反正都是离乡无根之人,留在南郡屯田和转到江夏不还是一样地种地?
当然了,杨郡丞之心,路人皆知。
反正他从不以为耻就是了。
怀揣着小心思,杨仪一进门。
却见太守邓芝在庭院中一边踱步,一边凝思。
后背手中还握着一卷不知是经籍还是公文的竹简。
杨仪目光一动,也立即负手于身后,含笑踱步上前道:
“府君似有烦忧,不知下吏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邓芝自然早就注意到杨仪的小动作。
却只淡淡道:
“威公公事繁忙,岂敢劳烦。”
杨仪哪会在意这点阴阳怪气,脸上笑意更浓:
“若论公事繁忙,如今江夏上上下下谁不清楚府君是第一,麋都尉是第二?下吏怕是连排第三都勉强。”
邓芝道:“可昨日麋都尉才跟我说,今夏诸事顺利,全赖威公鼎力相助,他不过是沾了贤士的光,不足为道。”
杨仪笑容一僵。
若换个人来称赞自己,杨仪绝对不介意全单照收。
可偏偏麋威是江陵诸公公认的谦逊有德之人。
人家说“不足为道”那是人家品德高尚。
但你若拿这话四处招摇,自鸣得意。
那你铁定要成小丑。
可话说回来。
这邓伯苗往日闷头做事,不声不响。
甚至今夏自己借麋威的势强行揽走部分郡府的职权,他也未曾有什么怨怼之语。
怎么此刻突然旧事重提。
莫不是要秋后算账?
便故意岔开话题:
“说到这麋都尉啊,总是逢人便说自己微不足道,又处处礼敬名士。”
“我遍观荆、益二州之才俊,如此谦退者,同辈中无人能出其右!”
“不知府君以为然否?”
见邓芝不出所料,颔首认同。
杨仪紧接一句:“看来府君也颇为看重麋都尉,既如此,何不请其分忧?”
反正麋威最后肯定会来求助自己这个“贤士”的。
杨仪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然而邓芝闻得此言,却断然摇头。
杨仪亦有应对之语:
“莫非府君认为麋都尉到底太年轻,不足以托付大事吗?”
邓芝根本懒得搭理杨仪的激将法。
干脆直接道:“麋都尉早已替我分忧,何须再请?”
杨仪一怔,没听明白。
却见邓芝轻叹一声,道:
“你春末去江陵上蹿下跳,其后关将军改弦更张,让麋都尉先占水利,再图山险……这些事,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还是你以为我虽然知道,却畏于权势,只能忍气吞声?”
杨仪干笑一声。
邓芝又道:“你可知我最看重麋都尉哪一点吗?”
杨仪闻言又是一怔。
邓芝这么问,肯定不是说早已路人皆知的谦让、礼士。
稍稍一想,道:“务实之风?”
“确有此风。”邓芝不否认。
“但更关键的是,因其务实,所以凡事尽力而为之余,却又能体恤民力,不会涸泽而渔。”
杨仪心想这点确实是邓芝特别欣赏的特质。
因为邓芝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便忽有明悟,道:
“江夏四战之地,士民早已不堪重负。而修船坞虽有征发,却到底不如修一座山中城垒那般繁重……这才是府君今夏容忍对我等‘上蹿下跳’的原因?”
“我并未容你!只是不忍重伤民力,且敬重麋都尉的恤民之心!”
邓芝直白如故。
“我固然跟你一样,并未轻信曹氏弃守襄樊之论。”
“但换作你是麋都尉,若笃定襄樊有机可乘,你会计较于先水利还是先山险吗?”
那肯定要计较呀。
杨仪心里默应一句,却不作声。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性情。
他即便会分主次先后。
却也只会在确保相应的人事、财货、职权都攥在自己手上之后。
才会认真考虑调度的问题。
那为了实现这个目的。
很可能在夏天就同时开启两处建造,大搞征发。
而不会跟麋威一样,从一开始就只考虑先造一处,不作二论。
细究下去,便是其人心底早就有一杆秤,不能为了个人功业而将底层黔首往绝路上逼。
杨仪一时恍然,继而思绪复杂起来。
忽道:“府君可知,江陵坊间有传言,都说麋都尉为人行事,颇有‘刘豫州’昔年风采?”
邓芝冷哼一声。
这种坊间无稽之谈,岂能当真?
不过一想到手中那卷竹简的沉重分量,他决定今日稍微放肆一些。
便顺势接话道:
“大王身上有燕赵豪侠之气,能以气得士,以气聚人。”
“而麋都尉为人雍雅,以虚怀待士,更类其父。”
“二者哪里相似?”
“不过非要说相似,大概便是都一样使用民力而不竭尽民力,凡事留一线生机吧。”
“正是此论!”杨仪抚掌振声。
“府君可曾记得建安十三年,荆州此地是个什么境况?”
邓芝摇头:“我早年不得志,建安初年便已迁居蜀中。”
“不过我知道威公想说什么。”
“建安十三年,曹孟德大军南下荆州,刘琮竖子不告而降,致使大王措手不及,不得不弃守樊城南奔江陵。”
“其后大王过襄阳,走长坂,一路上士民纷纷来投。”
“临至当阳时,大王身边已聚众十余万,辎重数千。”
“如此王者之师,我在蜀中听闻,嗟叹数日竟不能自已。”
邓芝一顿,转头直视杨仪双眼:
“彼时威公尚在襄阳家中,不知有何感想?”
杨仪挺腰梗脖道:“我恨不得立即南下追随大王!”
然而邓芝只是冷笑不语。
杨仪赧然干笑,道:
“彼时曹军势大,若说不畏惧,那定是骗人。”
“但见此聚众十万浩荡而行的景象,说心中竟无半点触动,那同样是骗人。”
“否则我后来何以弃了曹氏提拔的荆州刺史,南下转投关将军呢?”
“还不是因为亲眼见识了那顷刻而聚的十万之众后,知道了荆州的人心得失所在?”
邓芝这才颔首。
却见杨仪在坦诚之后,一时感怀起来:
“大王能得士民之心,乃是王者气象。”
“若他的对手皆为庸碌之辈,凭此十万之心足以席卷天下。”
“奈何他偏偏遇到了一个曹孟德!”
“曹氏为人、谋事、用兵,可谓侵略如火,天然得霸者三味。”
“而大王有所顾忌,行事自然要慢上三分。”
“此消彼长,每每有所起势,转眼就被曹氏吞灭。”
“在徐州是如此,在荆州亦是如此!”
“去岁关将军好不容易威震华夏,却偏偏遭遇后来的事端……真可谓得其人而不得其时也!”
说到此处,杨仪眼眶竟已微微泛红。
“我记得府君是新野人士吧?”
“也不知如我等荆北士人,何日能借王师之威,衣锦还乡?”
邓芝对此深有同感。
不住连连颔首。
但他今日毕竟不是来听杨仪感怀往昔的。
确认了不会所托非人后,便将手中竹简塞到杨仪手中。
顺便将杨仪手中那卷弃之于地。
“还请威公谨记今日之语,莫要忘了‘民心’二字!”
言罢甩袖而去。
杨仪呆愣片刻,低头看向手中竹简,又是一怔。
原来此简还吊着一块已经剥开的封泥。
泥块上压着的印记,赫然是关羽的前将军印。
这是一份军令!
杨仪哪敢怠慢,立即展开细读。
旋即三度呆愣当场。
片刻后,他抬头北望,面色时红时白。
最终只从喉头挤出两个颤抖的音:
“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