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威道:
“三郡之患,其外在天下动乱,其内在山道闭塞。”
“正如府君所言,道不通,则民不附。”
“民不附,则郡不富。”
“如今三郡东西两头的郡县皆已归正,那日后三郡便可稍稍隔绝于动乱之外。”
“接下来,正该疏通道路,内附山民,以求早日富强,支援东西两侧!”
“府君以为然否?”
如此图穷匕见的姿态,申耽哪里还听不明白。
稍作思量,应声道:
“都尉此言甚是!”
“申某明日就召见郡中大姓、豪右,一同出资募民,修缮道路!”
麋威摇头道:
“只是开道,怕还不够。想要吸引山民下山,总要有营生的田地。”
申耽立即道:
“郡中尚有‘无主’的田地,待清查一番,便可充作军屯!”
无主二字,明显落了重音。
麋威微微颔首,却又一脸担忧道:
“郡中大姓皆忠义之辈,如此损私奉公,会不会对朝廷心生怨望啊?”
“无妨,为了大王和朝廷,申某愿意带头捐家,以作郡中表率!”
麋威这才满意点头,拱手道:
“府君高义,当不亚于为保民而赴死的孟公了!”
申耽闻言下意识瞥了一眼孟达。
却见后者同样在看他。
各自心头一颤。
却听麋威又道: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死者功名,来日自有台阁公议。”
“但申府君毁家纾难,一心奉公,却不必等来日,现在就有说法!”
旋即让潘秘取来潘濬举荐州茂才的手书,当众展示。
申耽看到署名的位置似有笔刀削改的痕迹。
但一个确凿无疑的“申”字已经写在上头。
于是脸色顷刻数变。
最终颤声开口:
“都尉……此言当真?”
麋威:“此为州别驾手书,当然是真的。若还不够,来日再加上关将军的手书,那试问这州茂才还能跑到别家去了?”
那须是不能!
申耽心中暗呼,已然惊喜。
两汉察举制,郡举孝廉,州举茂才。
后者不但比前者稀少,而且往往用于举荐在职的官吏,以彰显其才能。
举茂才者,一旦入朝,仕途上限能直指公卿。
所以历来被州郡公卿望族所垄断。
如今申耽作为地方大姓,虽不敢奢望将来位居万石。
但有了这次机遇,其家族必能突破一隅之地的局限,未来可期!
为此,舍弃区区山中薄田,甚至一个山郡两千石之位,未必不划算啊?
更别说麋威紧接补充道:
“申府君名门之后,家中子弟多才俊,我看当中未尝不能举一个茂才嘛!”
换言之,今年这个荆州茂才必然姓申。
但具体是谁,可由申耽兄弟自己商量着办。
那可操作的空间就多了!
而再考虑到麋威先前要疏通道路,附民富郡。
这一套根本就是连在一起的。
因为某个申府君是州茂才,所以能附民富郡。
因为能附民富郡,所以某个申府君是州茂才。
只要把开路、附民、屯田这几件事办实在了。
那这个州茂才就没有任何争议。
果然好手段,好魄力!
申耽惊喜之余,不由在心里默念一遍某人的说辞。
却把“狠辣”一词自动省去。
然后对麋威当场大拜,情真意切。
麋威坦然受之。
目光转到门外,却不看蓬蒿翁。
反而落在侍立其后的邓贤身上。
对申耽道:
“昨夜哭祭孟公,邓君哭声最是哀恸,必是个孝子!”
昨夜压根没怎么哭的邓贤,闻言一愣。
倒是申耽迅速反应,颔首道:
“如此孝子,当举孝廉!”
邓贤怔然片刻,赶紧跨门而入,对两人拜道:
“谢都尉抬举,谢府君抬举!”
“贤愿为亡舅扶棺入蜀,以尽孝道!”
“果然是个大孝子!”麋威颔首赞道。
又转向看戏正欢的一群部下,道:
“上庸西城二郡开拓新道,尚需一个有经验的佐吏,二三子谁愿意留下替我处置此事?”
话音一落,潘秘越众而出:
“秘不才,曾在华容协助都尉平整道路,设置仓、驿,略有心得。愿为都尉分忧!”
麋威:“两地风土人情皆有差异,你打算怎么协助申府君修路啊?”
潘秘:“一为确保所捐之财用于募民;二为军屯所得皆入官仓;三为杜绝压榨士民之事,不坠大王和关将军的威望!”
麋威点点头,又看向申耽。
这次无须提醒,申耽脱口而出:
“潘公之子,必为廉吏!同举孝廉!”
潘秘大喜过望,也对两人拜谢。
于是虚惊一场过后,各有所得,皆大欢喜。
除了那个孤零零跪在门外的蓬蒿翁。
其人失神无语了好半天。
直到麋威即将离去,才迫不及待上前追道:
“是在下低估了都尉的器量!”
“本以为都尉此番来上庸隐诛大将,后又误以为都尉欲效仿晏婴二桃杀三士。”
“至此方知,都尉原来是拯溺而受牛的子路啊!”
见麋威停步,他忙又道:
“子贡赎人而不取金,鲁人后不赎人。”
“子路拯溺而受其牛,鲁人后必拯溺。”
“都尉此番施恩于上下,人人皆有所得,实为仁者施仁政!”
“仁者如斯,却不知都尉能否救一救我这个可怜人?”
麋威回头,似笑非笑道:
“我观如足下旁征博引,出口成章,绝非寻常蓬蒿中人。”
“这般大才,岂是区区在下所能救?救必由大王也!”
又微微一叹,颇为遗憾道:
“足下有所不知,大王原本相中此地一个叫孟子度的奇才,欲举州茂才。”
“只可惜斯人已经驾鹤西去,茂才之名却是用不上了。”
“如今回头想想,那些上庸山贼着实可恨,非要庸人自扰,竟累奇士丧命!”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旋即摇头负手而去。
孟达怔然片刻,原地捶胸嚎哭起来。
这一哭,却比昨夜所有哭祭“孟公子度”的人都要来得悲切,真诚。
当然,现在没什么孟子度了。
只有一个不足挂齿的蓬蒿翁。
……
入蜀的道路不是一天建成的。
处置好上庸的人事后,麋威不得不原路折返郧乡。
然后继续沿汉水河谷溯游西上。
越往西走,山岳越陡,河滩越险。
其间嶂远溪深,涧峡险邃,不但让首次行经此地的关兴等人惊惶失声。
就连早有心理准备的麋威,也是一走一个不吱声。
好在随行的向导还算可靠,一行人总算有惊无险到达西城郡。
麋威递上申耽的亲笔信时,西城太守申仪还有些将信将疑。
不过当麋威将那位“恰好”跟孟达长的一模一样的蓬蒿翁带到跟前时,申仪却再无半点疑虑。
一切顺理成章。
两天后,一行人在申仪礼送下,继续西行。
途经一处名为“直水”支流河谷时。
麋威来了兴致,上岸稍稍驻足,往北遥窥那条著名的子午谷。
大致想象一下当年张良是怎么帮刘邦烧栈道的。
然后便一路往西,转入汉中郡
到这里,就算进入益州地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