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处有主之田皆已补种完毕。”
“失主之田也都安排佃户耕作。”
“另有老弱孤寡无所养者,亦有相应抚恤。”
“粮秣已入邸阁……”
“老卒转回郡县……”
麋威一边听马谡汇报各种细节。
一边饶有兴味地对比手中两根木牍。
两牍上抄写了一模一样的内容。
都是某个佃户租借官田的契约。
两边一字不差。
唯一区别是,顶部各写了“同”字的半边,一左一右。
若将两牍拼接在一起,顶部就能组成一个完整的“同”字。
平时则一份放在官府存档,一份由佃户自己保存。
到了需要交租的时候,再拼接核对。
而这,正是竹简木牍时代独有的租借合同。
称之为“莂”。
麋威前世在一档介绍走马楼三国吴简的节目里见过。
当时只觉得有趣。
而当他来到这个时代,亲眼见识其风貌后。
才明白这两片看似轻薄的木牍,实则承载了一个国家“法度”之重。
百姓何以安居乐业?
农人何以春耕秋收?
军士何以守土卫国?
上下何以并力而战?
因为有“法度”。
诚然,只要是由活人来执行的“度”,难免会扭曲变形,继而为下一次系统性崩溃藏下隐患。
但有度总比无度好。
总之。
经过近一个月时间的努力。
蜀郡南部的秩序得以恢复。
未来的损失也被降到了最低。
据说来访的羌人,包括都城内的士民。
压根不知道南边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只以为是小股山贼偶尔流窜作乱而已。
“蜀郡已安。”
马谡最后总结道。
“却不知我军下一步何去何从,朝廷是否有新的诏令?”
闻得此问,麋威放下手中的“莂”,颔首道:
“昨夜陛下遣来密使,假授我天子符节,行监军事,不日南下汉嘉讨逆。”
闻得此言,不但马谡面露喜色,在场其余将领也露出振奋之色。
因为这意味着接下来麋威就能名正言顺地处理汉嘉郡的官吏了。
当然,要强调的是。
同为“假节”,麋威跟那几位重号将军是有区别的。
如关羽的“假节钺”,也即假借天子符节和象征征伐权的黄钺。
是一种长期甚至终身制授权。
本质上就是允许关羽独立执掌一方军政,有随时发动战争的权力。
而麋威这个“假节行监军”,只是一种临时授权。
事毕即罢。
不过在此之前,麋威就临时获得了代表天子监督诸将的权力。
权责已然分明。
麋威立即聚将集兵,翌日便越过山口,进入早已探清地形的汉嘉山道。
……
汉嘉郡治在青衣水上游。
县名就叫汉嘉,郡因县而得名。
县城背山而立,扼守要道。
自前汉武帝时期便是治理蜀郡西南夷事的桥头堡。
张嶷入城之后即被禁足。
每日除了送餐的老仆,根本看不到第二个活人。
偶尔午夜惊醒,他难免会反思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值得。
会不会到头来,一腔热血泼洒出去,却沉入莽莽南荒的烟瘴之下,再不复为世人所见。
但真到最绝望的关头。
心底又总会浮现那个雍容俊雅的身影。
虽然与对方交往不多,但张嶷早已为对方气度所折服。
那人总说自己是当世豪杰。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这一身“豪气”。
半是天性使然,半是因为得到称赞之后,被激发出来的年轻热血。
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张嶷自己也搞不清了。
唯一清楚的是,那人既然能在荆州搞出好大一番功业。
想必将来也能在益州有所建树。
既如此,自己即便死于山林间,若能得他题写墓铭,将来也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了吧?
就这样,张嶷焦躁的心反而渐渐平复下来。
然后,他就看到提刀而来的汉嘉太守黄元。
那是一柄磨得异常锋利的环首刀。
对于无甲的之人,夺命就是一刀的功夫。
黄元引刀直指张嶷,面目狰狞得像在屠狗。
直到他看见张嶷脚边一块不知从哪里拆下来的木板。
板上歪歪扭扭地刻了一列字:
【汉吏张嶷为王事而死】
黄元手腕微微一抖,道:
“寂寂无闻而死,可乎?”
张嶷轻笑道:
“府君勾结李严作恶,罪名罄竹难书,必留恶名于青史。”
“而张嶷死于恶吏手中,后必有人为我鸣不平,岂会寂寂无闻?”
黄元大怒,挥刀劈断了木板
张嶷更是无畏:
“下吏入得此城,便是府君板上鱼肉。若府君大势在握,杀我不过一句话,何必亲自提刀来?”
“若我所料不差,只怕府君连自家部曲都指挥不动了吧?”
黄元脸色数变,恼声道:
“我虽无能,亦无害人之心,你们一个两个却屡屡逼迫……我何罪之有?”
张嶷肃然道:
“无能而位居两千石,便是罪过!”
“如我这等百石吏,尚会死于府君一念之间。不如我者,何止千万?”
黄元再度色变。
默然数息,终是垂下刀:
“自解印绶,可活否?”
闻得此言,张嶷心中大定,脸色越发严肃:
“如何处置两千石,取决于陛下,而非下吏。”
“但若府君有将功赎罪之事,那我作为汉嘉从事,定会如实上报,如此而已!”
黄元再度沉默。
而张嶷丝毫不催。
终于,黄元掷刀于地,闷声说出一个情报:
“李严自以为拿捏住了高定,其实高定并不信任他。”
张嶷凝目道:“府君如何得知?”
黄元冷笑一声,道:
“昨日徙县长逃了回来,说高定根本没有如约南归越巂,反而转青衣水东下犍为境内。李严怕是气急败坏了。”
这!
张嶷怦然心动。
这个意外转折,绝对是一条分量十足的情报。
足以扭转目前困境。
但越是如此,自己越不能表现着急。
沉声道:“李严部如今何在?”
黄元不答反问:
“适才所言,可活否?”
张嶷:“我已经说了,此事由陛下定夺,我只会如实上报。”
“你!”
黄元再度怒目。
但片刻后,忽而咧嘴笑道:
“你可知李严上表指责你不顾大局,误国误事,以至于贼人寇掠蜀郡?”
“只怕你如今已成戴罪之身!”
张嶷心一颤。
虽然他很清楚黄元在试图掌握主动权。
但他更清楚,这种指鹿为马之事,李严绝对能做出来。
毕竟比这更过分的事,他都已经做了。
唯独是此时此刻,不管自己性命,还是南中局势,都到了紧要关头。
自己绝对不能在此人面前露怯。
于是把心一横,席地坐下,将破开两半的墓碑揽入怀中,以示宁死不屈。
黄元见他竟如此顽固,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失去耐心,甩袖而去。
但仅仅半个时辰后。
他便匆匆折返。
急问道:
“听闻你与麋监军相熟?”
麋……监军?!
张嶷微微一怔,旋即从容笑道:
“不巧,我与他曾有抵足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