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河谷深处,麋威用树枝在地上不停刻画。
孟达作为扶风人,一眼就认出画的是什么。
关中地图嘛。
况且,沿渭水东下,过了临渭不远,就到扶风郡地望。
也即传统意义上的“关中”了。
认不出也能猜得到。
几次欲言又止。
平心而论。
孟达不认为自己是个多么忠贞不二的人。
这次跟随麋威亡命奔袭,半是有立功的野心,半是被裹挟着来的。
不过到了眼下地步,不想当忠臣,也只能当忠臣了。
不然呢?
当着临渭魏军的面杀了他们一个刺史,又劫了一个太守。
就算现在回头说悔改,人家也不可能相信了啊!
当然。
最重要的原因是。
孟达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有几分期待的。
别看对方一头扎进关中,似乎慌不择路。
但作为名副其实的“关中士人”。
孟达很清楚入关才是真正的生路所在。
因为关中有“蜀道”。
准确地说,渭水以南,横亘千里的秦岭之间,有好几条道路能通往汉中。
这些道路有些宽,有些窄。
若从大军出征的角度来考虑,大概只有褒斜道可堪一用。
可问题是,现在他们既不是大军,也不是要出征啊?
无须考虑上万人怎么次第进发。
更无须考虑后续怎么调度供应上万人的辎重。
不过是区区几百亡命之徒罢了。
若从甩脱追兵的角度考虑,道路狭窄难行,真不见得是坏事。
这么一想,其实前途还是相对乐观的。
唯独是。
孟达见麋威画着画着,不但标出了渭南各条蜀道的入口。
竟是将渭北各处郡县也大略标了出来。
最离谱的是,居然连长安城也给圈了出来!
还重复圈了三圈!
总不能是几百人袭取长安吧?
马超韩遂当年好歹还知道联军十万呢!
如此腹诽了片刻,麋威似乎有了定计,一把丢开树枝,拍手道:
“游楚还在绝食?”
孟达:“他说大魏有饿死之人,无失节之臣。”
麋威撇嘴道:
“我又没打算劝降他,怎么就失节了?”
“也罢。”
“劳烦孟公再替我问问他,不吃饭,那樗蒲玩不玩?”
片刻后。
游楚看着麋威摆弄着五片黑白双色的木片。
莫名有点心疼。
这是他随身携带的游戏器具。
平时都当宝贝收藏的。
啪。
只见麋威抛起一枚木片的同时,迅速捡起第二片。
然后反手接住落下的第一片。
结果没接住。
却不以为意,对游楚道:
“足下擅长博戏?”
游楚颔首。
麋威又道:
“听闻樗蒲源自西域,雍凉士人多擅长此戏,不知足下能不能教教我?”
游楚目光微凝。
猜不透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片刻才开声:
“足下驰马入死地,不思生路何在,反而要跟我学樗蒲?”
麋威笑道:
“足下不吃不喝,不日将死。我今日不学,明日怕是没机会了。”
游楚暗嗤一声果然还是要劝降。
于是不动声色,道:
“此戏可繁可简,不知足下想学哪一种?”
麋威:“都说说呗。”
于是游楚仔仔细细地将樗蒲的游戏规则介绍了一遍。
而麋威也认认真真地听了一遍。
最后自己总结。
简单版就是摇骰子。
复杂版类似飞行棋。
麋威:“既是博戏,当然要有彩头。不知足下想要什么?”
“在下所求,不外乎是归去而已。”游楚沙哑道。
“然则我身上之物皆为足下所得,怕是无物可压。”
麋威命人给游楚一囊水,也不管他喝不喝。
指着地上关中地图,道:
“你还有陈仓。”
“此城曾为汉兴郡治,你离任不到半年,应该还有故吏在城中。”
论对关中的熟悉,游楚自问比在座任何一个都强。
瞬间便猜到麋威的想法。
陈仓南对散关故道。
正是一条入蜀的路线。
昔年汉高帝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走的便是这条路。
建安二十年,先帝(曹操)率军征讨张鲁,走的也是这条道。
不过是反着走。
正好符合麋威如今逃跑的方向。
心思暗动,游楚终于喝了一口水,稍稍润喉,朗声道:
“陈仓是兵家重地,足下若指望我三言两语喊开城门,未免太高估在下,也太低估我大魏的军士。”
麋威摆手道:“无妨。”
“你在陇右替那位张使君镇守冀城,不也要替他调度关中西运的粮草?”
“你写封信跟城里说,我这部人马正是来要粮的。”
“我也不贪多,只要取够归途所需,一到散关便放你走。”
游楚想了想。
竟然感觉对方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但他早已不是初入陇右之时。
怎会不知眼前之人是个足以跟张既匹敌的智者?
当即谨慎问道:“那如果是我赢了呢?”
“那就直接放你走。”
说着,麋威指着山谷下,刚刚化冻的春日浊水:
“若不信,何不指着渭水起誓?”
游楚想了想,点头:“也好。”
起誓之后,两人开始游戏。
复杂版玩法需要棋盘、棋子等等辅助器具。
此时显然不具备这个条件。
所以只能摇骰子。
以三盘两胜定胜负。
第一盘,两人都投掷出“杂采”。
但游楚的组合算分更高,游楚胜。
第二盘,两人还是“杂采”。
但轮到麋威分高,麋威胜。
到了第三盘。
麋威先投,结果依然是“杂采”。
轮到游楚时,他手上动作有些迟疑。
时而看看麋威。
时而看看地图上陈仓的位置。
而麋威丝毫不催,静静地等着他。
但游楚知道自己等不起。
于是微微吸气,终于投掷。
啪。
结果揭晓。
四黑一白。
其中白色的一面还画着一只雉鸡。
“竟是次高的王采,雉!”
麋威和围观的孟达双双惊呼。
反倒是赢了的游楚莫名心中一颤。
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而不论如何,他确实赢了。
麋威道:
“看来天意如此!”
“也罢,这便放足下离开吧!”
“不过足下只能往东走,不能往西,免得郭淮获得我行踪。还望见谅!”
闻得此言,游楚才稍稍放心一些。
其后麋威说到做到,真的放开东边的道路,任由他离去。
甚至还给他一匹驽马,一袋干粮。
游楚虽然满腹疑虑,却也不愿错过这脱身的机会。
稍稍走远一些,回头见没有追兵,便不再迟疑,立即策马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