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俊看了一眼关羽,又看了一眼麋威。
想到自己本就是个降人。
对方要羞辱自己,何必等到此时?
便如实答道:
“陛下待人极仁厚,而曹魏待士多优容。”
不得不说,作为官场老油条,杨俊是懂说话艺术的。
看似都在夸赞。
其实已经暗含了褒贬。
所谓待人极仁厚,自然就是人不分贵贱地善待了。
但土地是有边的,权位是有限的。
这边多一些,那边就少一些。
正好与曹魏的一面倒形成了对比。
在场都是士人群体中的精英,自然听出个中门道,暗暗颔首,却不敢当着关羽的面大声应和。
然而,那个近年以智计为人所称道的麋昭汉、麋豫州,今日却突然失了智一般。
竟直愣愣地追问:
“杨公言下之意,朝廷竟不如曹魏得士人附心吗?”
杨俊忙赔笑道:
“不至于,不至于!”
“陛下当年南下江陵,得十万众冒死相随;数年前使君北取襄樊,以一招‘豫州粮’大破徐晃。”
“这些都是我朝得士的明证!”
“只是我朝制度草创,必然有不完善的地方,所以略有所失,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麋威微微点头。
“那今后便有劳杨公替朝廷完善用士制度了!”
杨俊听到这,心道原来麋威这番话是给自己这新官上任垫脚的?
顿时放松下来,连道不敢当。
然而下一刻,麋威话锋一转,又对场中众人道:
“诸公刚刚也听清楚了,杨公有为朝廷用士查漏补缺的决心。”
“正好今日群贤毕至,诸公不妨向杨公建言献策,共同议定一个更好的制度?”
此言一出,场中再次鸦雀无声。
而杨俊的后背已经冷汗直流。
这时关羽突然开口:
“先前二三子私下向我抱怨麋师善处事不公道。”
“那好,我今日把人给你们招来了,又有大儒杨公见证,你等怎么反而不说话了?”
众人闻言心中暗忖,还不是因为怕得罪你这对舅婿,所以不敢公然异议?
麋威:“外舅莫怪诸公怯于言。实在是外舅虎威,非常人能当也!”
关羽闻言顿时抚髯大笑,笑得众人肝胆颤颤。
幸而关羽笑罢,徐徐起身道:
“既如此,那我便下去歇着,你等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
又对长史杨仪道:
“今日所议,只要不是菲薄天子,便是指斥关某的不是,亦不论罪!”
“事后谁以此罪责旁人,你替我先治其罪!”
言罢飘然离场,毫不拖泥带水。
饶是如此,依然冷场了片刻,才有一来自襄阳的乡贤,颤颤巍巍开口。
“我朝举士基本继承汉制,只是将原本的一些特科改为了常科。”
“单看这一点,朝廷用人比之旧时更有魄力,我等家中子弟晋身的机会更多了,未见得比敌国之制更差,自是没有怨言的。”
场间不少人听到这里,纷纷颔首应声。
除了极个别有诗书传家的大姓士人想到近来被大力推广的廉价纸书,有所疑虑。
却不足以在当下形成足够强力的反对声音。
而麋威冷眼旁观,心中早有预料。
毕竟有诗书传家的大多是今文学派的士人。
而这些“前朝遗老”,早在建安乱世之时,就被获得更广泛支持的古文学派打得节节败退,不成气候了。
而后者又因九品官人之法出来还没几年,还来不及形成新的知识垄断阶层。
依然保有一些桓、灵时期,奋力“诛宦”、打破“党锢”的进取姿态。
更乐于接受新鲜事物。
这时乡贤又道:
“包括陛下善待黎庶,也是古之贤君一般的德行,我等岂敢非议?”
“只是使君。”
那乡贤略过杨俊,直接面向麋威:
“人心都是肉长的。此薄彼厚,岂能不暗自比较?”
“这一比较,自然就有所倾向,有所系萦……纵然使君刀剑锋利,又岂能斩断千万人心之所系?”
这次无人再开声附和。
但目光全都跟着转向麋威,等着他表态。
这种无形的压力,让侍坐一旁的诸葛乔如坐针毡。
就连杨俊都忐忑了起来。
不知待会该表态支持众议,还是该为关羽麋威辩护。
也就杨仪脸皮足够厚,此时跟麋威一样地淡定,甚至还一脸看戏的表情。
麋威并未直接回应。
默然片刻,直到那乡贤两额冒汗,才似笑非笑道:
“我算是听明白了。”
“诸公其实不是抱怨我麋威做事不公道,更不是在抱怨朝廷制度不公道。”
“诸公埋怨的,是朝廷给的好处,不如曹丕给的多,是也不是?”
还是无人敢应声。
但麋威已经有了答案,忽而失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管子诚不我欺也!”
乡贤顿时脸色通红,张嘴欲辩。
但麋威抬手打住,道:
“其实在我看来,若彼此都只言一个‘利’字,事情反倒简单了。”
“若嫌给得少,那多给一些便是。”
“如此你好我好大家好,岂不美哉?”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不敢应声。
而杨俊毕竟是个老成的大儒,见状忍不住作声:
“使君言则以利,形如市井商贾,实非圣人之道!”
麋威闻言连忙告歉:
“杨公所言甚是!是我失言。”
然后毫无愧色地转回众人:
“那我换个说法。”
“若朝廷的‘优容’更多一些,想必诸位那肉长的心,多少能回心转意了吧?”
这次连杨俊都不敢应声了。
倒是一直看戏的杨仪,见火候差不多了,忽而问道:
“不知麋使君如何优容士人?莫不是也要另起一套九品官人之法?”
“或是效仿曹孟德的昔年作《求贤令》,提倡‘唯才是举’?”
“问得好!”麋威赞许看了一眼杨仪。
“实不相瞒,我还真有考虑过此二事。”
“但我素来以陛下为楷模。”
“遍观陛下二三十年的功业,总结起来不过八个字:每与操反,事乃可成。”
“若我今日邯郸学步,岂不是违背了陛下毕生志向?”
“九品官人之法,名为评议取士,实为将朝廷用士的权力让渡出去,非长治久安之策也,智者所不取。”
“唯才是举说得好听,但一代之后便不了了之,寒门终究上进无路。”
“可见不从法度的根本上着手,写多少篇《求贤令》都是白搭。”
闻得此言,场间众人面色各异。
有人失望于麋威一口否决了九品官人之法。
有人欣慰于麋威没有推崇论才不论德的“唯才是举”。
有人不满麋威强调寒门士人的上进之途,有人则相反。
更多的则是被“每与操反”那句话所吸引,有所期待。
而麋威暗暗注意众人表情,心中更加确信方才的结论。
话不停道:
“虽然不取,却未必不能让在座诸公有所得益。”
诸葛乔忽然发问:“敢问使君,诸公何所益?”
麋威又赞许地看了一眼诸葛乔,朗声道:
“为冤死者洗冤,为污名者正名!”
“曹魏所谓评议九品,说到底,全是中正官的一言堂。”
“而那些个所谓大小中正,都是一群靠着污蔑贤士上位的无耻小人!”
“被这样的无耻之徒评议官品,诸公不就成了同样的小人了吗?真能甘心吗?”
此言一出,全场又是一肃。
但很快,随着部分头脑灵活之人纷纷反应过来,议论声渐起,又在麋威故意纵容下,越来越吵闹,终于成了鼎沸之势。
而刚刚还一脸畏缩赔笑的杨俊,此时已经双目通红,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