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威:“孩儿正是这个意思。”
“不过孩儿毕竟有官身,不便直接插手商贾俗务,只能在族中另请一白身族人牵头了。”
麋竺想了想,道:
“那就让子方去办此事吧。”
“他那益州议曹从事本就是个清闲的吏职。”
“如今随我迁入长安闲居,更是名不符实,干脆辞官去贩盐好了。”
“此番得利,也都尽数归他家,这样跟各方都能交代过去。”
麋威:“孩儿正有此意,就是担心仲父不愿意而已。”
麋竺哼声道:
“他当初差点不能守节,早已见嫌于朝廷。能安养天年,全仰仗我父子二人,哪会不愿意?”
“依我看,你担心不是你仲父,而是为父吧!”
麋威轻轻一叹。
麋竺哪还猜不到儿子的心思,道:
“你想去河东,却担心为父有个万一,不能全孝道,是也不是?”
不等麋威应答,麋竺又道:
“其实为父这些时日也在思虑后事。”
“若能死在长安,葬于先帝陵寝之侧,固然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但人的名声,难道只看身后哀荣,不看生前功业的吗?”
“为父这一生,不说如何荡气回肠。”
“但早年没有安于先祖遗留的家业,反而穷究货殖之道,广结英雄豪杰,遂有家财钜亿,更在陶恭祖那里赚了个徐州别驾的名头,声扬一州。”
“后值乱世,更没有安于当个守财奴,反而豪掷千金,以助先帝举大义,遂有从龙之功,足以荫佑兄弟和子孙。”
又指着麋威道:
“便是你,当年在江陵横遭变故,不也没有与子方随波逐流,反而奋起一搏,自成一番基业,乃至于反过来助为父登上三公之位?”
“可见你我父子二人,都不是喜欢庸庸碌碌度日的人。”
“这人的性情啊,一朝定了,这辈子就难改了。”
“为父奋发了大半辈子,闯荡了大半辈子,临老怎能在京城指日待死?”
“当以马革裹尸为念……咳咳咳。”
说到最后,麋竺已是声嘶力竭。
又因气促,咳嗽连连。
麋威一边轻拍麋竺的后背,一边暗暗思量。
老父到底是真的要死得壮烈,还是为了成全自己的心愿?
望着咳得脸色发青的父亲,麋威已经分不清了。
他只知道,就算抛开肉身上的血缘纽带。
对方依旧是一个值得自己尊敬的长辈。
……
建兴元年(本故事是公元226年)八月仲秋时分,就在汉魏鏖战河东的间隙。
已经病入膏肓的前司空麋竺,以擅长殖货为由,自请出河东担任盐官,主持开中法。
其子卫将军麋威,弟庶民麋芳从行。
作为一名曾经位列三公的重臣,屈尊担任盐官,不管怎么说都过于违背常理。
但明眼人都知道,麋竺此举其实就是为了方便儿子出征河东,免得背负不孝的恶名。
所以此奏只是隔了一日,便得到天子和台阁一致通过。
并且加拜麋竺为朐[qú]侯,以表彰其舍己为公的大义。
朐县,正是麋竺在徐州东海郡的故乡。
临发,麋竺病情加重,连安车都不能坐,只能让人抬在担架上,缓缓走过渭桥。
据从行的豫州主记室杨戏透露,临至桥前,卫将军麋威有意提早扎营,好让老父安养。
彼时麋竺在担架上抬手北指,迎风三呼“渡河”,乃行。
于是当日大军按时到达了原点的扎营地,不曾耽搁片刻。
……
麋氏父子仲秋时分跨过渭水,不过五日后,就抵达猗县。
也即诸葛亮的中军本部所在。
之所以如此快捷,除了这时节水少便于渡河之外。
更因自诸葛亮出兵河东以来,汉魏双方的战线便几乎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
但这不意味着双方罢战。
相反,自安邑到闻喜一线,双方在涑水两岸修筑了密密麻麻的营寨、堡垒、角围。
然后以此为基础,进行了长达数月的血腥攻防战。
死伤数以千计。
以至于麋威渡河之后,途径蒲坂县西边,位于涑水下游的张阳池时,竟看到了血流漂橹的惨烈景象。
但于双方合共陈兵七八万的规模而言,这点死伤又似乎不值一提。
若对比去年参战人数更多的关中大战,那更是凤毛麟角。
但不论如何,出河东数月而无所进展,诸葛亮也好,张飞赵云也罢,都不免遭受了非议和压力。
也就是魏延早前败了一阵,当下没有立场闹事。
不然换将的声音都得冒出来。
实际上,当麋威父子猗县以后,上上下下都开始关注其人与诸葛亮的交接。
毕竟麋威虽然名位在诸葛亮之下,但单看个人战绩,他反而比一直在后方的诸葛亮要耀眼得多。
虽不至于取而代之,但他提出的军事建议,诸葛亮必然不敢轻视。
然而麋威似乎铁了心要在父亲跟前尽孝。
入县之后,对军事不闻不问。
第一时间找医者照看父亲。
第二时间安排军粮交换盐引的事。
等着一切都忙完了,才姗姗来见诸葛亮。
却也不是什么正式的会面。
只是受诸葛亮之邀,到城外一同巡视诸葛亮在河东临时设置的一片军屯而已。
那军屯阡陌纵横,田垄规整,有屯兵巡视其间,像模像样。
唯独看不见半株青苗。
“军屯方开,却不在农时。”
“与其说是自给自足,不如说是开垦给将士们看的。”
单独与麋威相对,诸葛亮直接道出真相。
“不过有了这开中法,应能支撑到明年春后宿麦收获之时。”
“单此足食之功,师善在战后可论上功。”
麋威:“威不过重拾前人故智,岂敢与诸位将军争功?”
不论从哪个层面来说,这都是麋威的心里话。
但很显然,诸葛亮只当他在谦逊,一笑置之。
于是麋威也笑笑便了,转而问道:
“眼下大军的燃眉之急已得解决。不知丞相接下来作何打算?继续与魏军相持下去吗?”
诸葛亮闻言反问:
“师善以为,应该继续相持下去吗?”
麋威下意识摸了摸下巴。
那里的胡须已经相当浓密。
片刻才道:
“长安或有议论丞相行军厚重,虽立于不败之地,却也难以破解司马懿的防御,此战或因粮尽而退。”
“但我来时便知丞相已有胜算,只是在等待一个良机而已。”
“而我本以为良机已经来临……”
说着,麋威目光转向正南。
远方,磅礴而狭长的中条山仿佛卧龙一般,匍匐横亘在天际线上。
彻底遮掩了河洛地区或秀美、或壮丽的种种风光。
诸葛亮的视线随之南转,目中闪过一丝精茫。
“我确实在等。”诸葛亮幽声道。
“但不是等待良机,而是在等一员为我把握良机的良将。”
“而今日。”
迎着麋威诧异的视线,诸葛亮抬手指道:
“良将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