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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獒泣

    出了墨沼镇,西行不过数里,空气中的湿腐气便浓重得令人作呕。

    天幕上,一轮惨白的圆月高悬,清冷的光辉竭力穿透盘踞的枯枝,却只将前方那片被称为“枯骨坟”的乱葬岗映照得愈发鬼气森森。

    死寂笼罩着一切,连风都带着腐朽的呜咽。

    为避开耳目,沈、谢二人沿着荒草小径潜行。

    忽然,谢文风玉骨扇轻抬,止住步伐。侧前方一片乱石坳里,传来一种断断续续的哀鸣。

    两人悄无声息地靠近。

    坳内的景象,让沈青崖的呼吸骤然一窒。

    一条巨大的黑色藏獒侧卧在血泊中,它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凸起,左后腿自关节处彻底断裂,仅凭一点皮肉连着,裸露的白骨触目惊心。

    它巨大的头颅正奋力抵着地面,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拖着断腿和干瘪的身躯,一下,又一下,艰难无比地向着沈青崖的方向叩首。

    每一次低头,额间便重重磕在尖锐的石子上,留下暗沉的血印。

    它喉咙里发出呜咽,那双因濒死而浑浊的兽瞳,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沈青崖的身影。

    沈、谢二人将目光投向那块巨石的缝隙里,只见一个面色青灰的男童蜷缩在内,气息微弱。

    而在男童的怀里,依偎着三只刚刚足月,同样瘦得皮包骨头的小藏獒。

    它们似乎将男童当作了母亲或依靠,挤在他冰冷的怀抱里,发出细弱的嘤咛。

    大藏獒每一次叩首,目光都绝望地掠过男童和他怀里那三只幼崽。

    谢文风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凝重:“看那孩子脖颈。”

    沈青崖目光一凝。男童裸露的皮肤上,蜿蜒着数道青黑色的诡异纹路,与她怀中金行印的微弱悸动隐隐共鸣。

    谢文风道:“像是某种失败的容器。被汲取了生机,弃之于此。”

    话音刚落,那藏獒见沈青崖未有动作,哀鸣更甚。

    它竟再次挣扎,试图将头磕得更低,前爪无力地刨着地面。

    “嗡……”

    怀中的金行印再次传来清晰的悸动。

    这悸动,同眼前这濒死藏獒泣血的跪拜,与秀娘决绝撞向刀口前看向宝儿的眼神,在沈青崖脑中轰然炸开。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寒,瞬间贯穿她的四肢百骸。垂龙涎的寒毒在经脉中疯狂窜动,喉头涌上强烈的腥甜。

    她踉跄一步,脸色煞白。

    天道无情?至公?

    那眼前这畜生超越物种、濒死不休的护犊之情,算什么?那被当作废料丢弃的孩子,又算什么?

    信仰的壁垒,在这一刻,被这血淋淋的画面,砸出了蛛网般的裂痕。

    谢文风适时扶住她手臂,一股温和的内力渡入,助她稳住翻腾的气血。“它撑不住了,那孩子也只剩一口残息。”

    沈青崖深吸一口气,她一步步走上前,在那依旧在机械般叩首的母獒面前蹲下。

    母獒停了下来,抬起头,用尽最后力气,舔了舔她沾满尘土的鞋面,然后头颅重重落下,再无声息。

    唯有那双兽瞳,至死都望着石缝的方向。

    沈青崖沉默地将那气息奄奄的男童和三只幼崽一一抱出,用外袍仔细裹好。孩子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

    她站起身,看向谢文风,说道:“不能带他们进去,里面吉凶未卜,他们是累赘,我们也护不住。”

    谢文风颔首,他目光扫过沈青崖怀中那团微弱的生机,玉骨扇指向来时路侧后方一片更浓密的阴影。

    “三里外,有一处我们来时标记过的废弃猎户木屋,尚可遮风。可先将他们安置在那里,留下食水。待此间事了,再作打算。”

    沈青崖点头,抱着孩子和幼崽,毫不犹豫地转身,向着木屋方向疾行。

    谢文风紧随其后,留意着四周动静。

    安置的过程很快。木屋虽破败,却能暂避风寒。沈青崖将外袍脱下,仔细垫在角落,把男童和三只小獒安顿好,又留下随身的水囊和一点易于吞咽的干粮。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男童青灰脸上诡异的纹路,指尖在他冰冷的额头停留一瞬,旋即毅然转身。

    “走。”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褪去了片刻的动摇,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冷硬。

    必须亲眼看看,那所谓的“山里”,那“灵胎计划”,究竟是何等模样。

    谢文风默默看了一眼那蜷缩的身影,玉骨扇轻拂,一道微不可察的琅琊阁暗记落在门框内侧,随即跟上沈青崖。

    两人再次投入通往枯骨坟的黑暗。

    越往深处,地势越发崎岖。

    惨白的月光下,大片裸露的黑色岩石狰狞突起,空气中那股腐土和香料的气息很浓郁。脚下开始出现零星散落的白色碎骨,骨殖纤细却坚硬,上面残留着与男童身上相似的黯淡纹路。

    谢文风用玉骨扇拨开一丛带着尖刺的荆棘,低声道:“此地五行失衡,磁场混乱。这些黑岩不似天成,倒像是被巨力扭曲侵蚀而成。月圆之夜,阴气最盛,也是此类邪异之地力量最为活跃之时。”

    沈青崖默默点头。她怀中的金行印自踏入这片核心区域,就不再是微弱的悸动,而是持续传来一种低沉而稳定的嗡鸣,仿佛与这片死地产生了共鸣。

    更让她心惊的是,体内原本蠢蠢欲动的垂龙涎寒毒,竟在这嗡鸣中变得异常安静,如同被同源的力量压制了。

    这发现让她心头警铃大作,此地力量竟能压制此毒……

    前方,磷火的数量陡然增多,绿油油的光点汇聚成片,在乱石与残碑间飘荡,将周遭映照得如同鬼域。

    风中似乎夹杂着无数人低语呓语的声音,若有若无,撩拨着人的心弦。

    谢文风提醒道:“小心蚀骨瘴。”

    玉骨扇指向左侧一片洼地:“那里泥土呈不自然的绛紫色,看来此地不仅是乱葬岗,更是一处精心布置的筛选场。”

    两人越发谨慎,借助怪石阴影潜行。

    终于,穿过一片密布着扭曲枯木的区域后,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位于枯骨坟中心区域的巨大空地,地面由无数森森白骨铺就,在月光下反射着惨白的光。

    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座完全由黑色巨石垒成的祭坛,形制古朴诡异,石面上刻满了放大版的“困龙纹”。

    祭坛周围,立着九根歪斜石柱,每根柱顶都放置着一颗干瘪的兽类头骨,空洞的眼窝齐齐望向祭坛中心。

    而就在祭坛正前方,一块相对完整的巨大石碑下,一道模糊的黑影,正如雕塑般静静伫立着。

    他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黑雾,与月光下的阴影完美融合。

    看不清面容,只能隐约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目光穿透夜色,落在了刚刚踏入这片白骨空地的沈、谢二人身上。

    空气中那股诡异的香料味,在这里达到了顶点,几乎令人窒息。

    金行印的嗡鸣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仿佛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瞬间隔绝,屏蔽。

    沈青崖的脚步顿住,与谢文风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来了。

    月圆之夜,枯骨坟的接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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