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侠伏在书桌前,暖白的台灯将她的影子揉成一团柔和的轮廓,轻轻贴在木纹桌面上。指尖捏着的钢笔尖悬了两秒,像是在斟酌如何下笔才不辜负那份小心思——她记得马小跳上次看到练习册时皱起的眉头,连指尖都在抗拒碰那本厚重的本子。最终,钢笔才在崭新的笔记本上落下第一笔,纸页是马小跳最爱的浅蓝色,边缘印着细碎的卡通齿轮,齿牙间还藏着星星点点的白纹,是她下午特意绕远路去文具店挑的。
笔尖沙沙划过纸页,墨水晕开的痕迹都透着仔细。他把核心奖励规则写得格外清晰,字间距特意拉宽,怕马小跳看串行:“完成一道基础题,奖励1元,当场兑现;能完整讲清做题思路,且用同个方法解出类似拓展题(就是举一反三哦,比如会算苹果总价,就会算橘子总价),奖励3元,可累计存至周末。”写完又觉得不够周全,笔尖顿在纸页上,墨水点出个小小的黑点,他干脆在下方画了个圆滚滚的对话框,像在跟马小跳聊天似的补充:“错题不扣分!但要和刘侠一起标清‘错因’——是把‘+’看成‘-’啦?抄进错题本时,得附上‘正确思路’,就像给错题写‘说明书’,下次再碰到就不怕啦,完成这些额外奖励3元。周末若能把一周错题全部重做正确,额外奖励5元;再加考2道综合题,每做对一道,直接奖励6元!”
薛老师走进卧室,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桌角那本浅蓝色笔记本上——封面露着半截卡通齿轮,齿牙间还沾着点细碎的白纹,透着股特意为孩子挑选的巧思。她随手拿起来翻了两页,指尖划过“做题奖励1元”“举一反三奖3元”的字迹时,指腹不自觉地顿了顿,眉头也轻轻蹙起来,指尖无意识地蹭着纸页:教了十几年书,她见过贴星星、发小奖状的激励方式,却从没见过直接用“给钱”的,心里总犯嘀咕:这会不会让学习变了味,成了“为了钱才做的事”?
她抬眼看向一旁的刘侠,语气里带着几分疑惑,还有点藏不住的担忧:“刘侠,你这是给孩子准备的?直接给钱让他做题,这合适吗?万一孩子只盯着钱,忘了解出一道题本身的开心,反而适得其反了。”
薛老师声音软了些,却依旧带着教师的严谨:“学习本就是学生该尽的义务,是为自己学的,将来能有更多选择——能选自己喜欢的中学,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这样用现金奖励,会不会太‘势利’了点?万一孩子把学习当成‘赚钱的活儿’,哪天没奖励了就不学了,反而忘了解出一道题本身的开心,那可就适得其反了。”
刘侠放下教案,走到薛老师身边,双手搭在薛老师肩膀上,没急着反驳——“我的薛老师,您不妨换个角度想想——您每天早上七点多就到学校,盯着早自习的纪律,怕孩子们偷偷玩橡皮;接着连讲四节课,每节课都要扯着嗓子讲重点,讲到最后一节课,声音都带了哑音,下课时只能趁十分钟课间扒拉两口润喉糖,还得顺手批完前两班的练习册,红笔芯都换了一根。中午刚端起饭盒,筷子还没动,又要去午休室看孩子有没有踢被子、有没有偷偷传小纸条;晚上本想准时下班,怀里却揣着一摞没改完的作文,回家坐在书桌前改到十一点,台灯都熬得发烫,一分加班费没有,连杯温好的茶都得自己起身倒。您说,要是天天这样连轴转,没点盼头,第二天站在讲台上,心里会不会也有点提不起劲?”
指尖轻轻摩挲着笔记本的浅蓝色纸边,反复的触碰让纸页上印着的卡通齿轮微微发皱,连齿轮间隙里缀着的小星星,都快被磨得看不清轮廓。他的声音也跟着软下来,字句里裹着对孩子的疼惜:“您辛苦一个月,月底能拿到实实在在的工资——能去水果店挑串最甜的葡萄,能给自己添顿爱吃的,这份甜摸得着、尝得到。可孩子们呢?”
“他们每天背着比书包还沉的练习册来学校,肩膀被压得微微往下塌,书包肩带在衣服上勒出浅淡的印子;上课要在椅子上坐满四十分钟,小手攥着铅笔抄黑板上的题,指节按得发酸才能抄完,偶尔走个神,还要被批评‘不专心’。他们没有‘工资’,做错一道题要被说‘怎么又不认真’,头都不敢抬;考试分数低了,要攥着卷子在学校门口磨蹭半天,不敢回家——怕爸妈看到分数时皱起的眉头。就算费了半天劲,终于算对一道难题,也未必能立刻听到一句‘你今天这道题算得真厉害’,这份该有的肯定,有时候要等好几天,有时候,就这么等不到了。”
刘侠抬起笔,笔尖轻轻点在“错题重做多奖5元”那行字上,旁边画的小星星被笔尖戳得微微发亮,像是要跳出来似的:“这几块钱哪是‘势利’啊?马小跳才十岁,他还不懂‘学习是为了自己将来有更多选择’的大道理,也不懂‘知识能改变命运’,但他能清清楚楚明白‘我今天认真改完错题,就能拿到奖励’,能知道‘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就像咱们加班到深夜,要是有人递杯热咖啡,哪怕是速溶的,心里也能暖好半天一样;他拿到这几块钱,会攥在手里蹦着说‘我今天没白费劲’,眼睛都亮闪闪的,连嘴角都会翘起来。这份小小的、即时的成就感,才是能让他愿意坐下来,慢慢琢磨‘举一反三’的开始——先让他觉得‘学习不是苦差事’,先让他尝到‘努力就有回应’的甜,才能慢慢引导他喜欢上解题的乐趣。等他哪天解出一道之前不会的难题,拍着桌子说‘原来这么简单!我怎么没早想到’的时候,就会发现:解出题的开心,比拿到5块钱要甜多了。到那时候,不用我给奖励,他自己就会追着我问‘刘侠,下一道题呢?我还想做,我还能解’。”
薛老师的指尖在笔记本边缘顿了顿,先前蹙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像是被风吹散的云。她的目光落在那行“错题重做多奖5元”的字迹上,又扫过旁边画得歪歪扭扭的小星星,再看到纸页边缘藏在齿轮间的小图案。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点弧度,眼里的疑惑也散了大半,多了些恍然大悟的软意:“原来你是这个心思……我之前总盯着‘学习不该谈钱’的道理,倒没琢磨过这孩子要的不是‘钱’,是这份‘马上能看见、能摸到的肯定’,是这份‘努力了就有回应’的盼头。”她抬手轻轻按了按笔记本上的对话框,像是在跟里面的“规则”对话,“你想得比我细,也比我懂这孩子的心思——我之前总想着‘要让他明白学习的意义’,却忘了他首先需要‘愿意靠近学习’。”
第二天晚上,刘侠拎着装有练习册的帆布包准时敲开马小跳家的门,门刚开,就听见屋里传来铅笔在纸上“蹭蹭”的声音——可走进房间才发现,马小跳虽然趴在书桌前,手里捏着铅笔,目光却飘向窗外的梧桐树,叶片在风里晃一下,他的眼神就跟着动一下,笔尖在练习册上蹭出一片淡淡的铅灰,连题目里的“58”都写成了“53”,显然没把心思放在题上。
刘侠放轻脚步走过去,没提半句“做题”“补习”,怕一开口就浇灭孩子仅有的耐心。只是弯腰撑着书桌边缘,指尖轻轻碰了碰马小跳空转的铅笔,声音裹着笑意,像在说什么小秘密:“马小跳,跟你说个能自己攒钱的法子,想不想试试?”
马小跳的铅笔猛地顿住,铅芯在练习册上蹭出一道突兀的灰印,戛然而止。他几乎是弹着转过头,原本耷拉着眼皮、连嘴角都往下撇的没精打采,瞬间像被风吹散似的没了踪影,眼睛亮得像突然点亮的小灯,连坐姿都不自觉地直了些——“想!怎么攒?”他语速飞快,手里的铅笔被攥得指节泛白,显然被“自己赚钱”这几个字勾住了所有注意力,连窗外的梧桐树都忘了看。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藏在心里好久的小秘密——每天放学推开门,总看见妈妈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拖着沉重的脚步进门,换鞋时都要扶着鞋柜揉半天腰,眉头皱成个小疙瘩,嘴里还念叨“今天腰又疼了”;有天深夜他起夜,还撞见妈妈坐在客厅沙发上,背对着他,自己用拳头一下下捶着后背,动作轻得怕吵醒人,肩膀却轻轻抽着,连叹气都压得很低,像被什么重物压着似的。从那时起,他就悄悄在心里埋了个愿望:要给妈妈买台按摩仪,让她不用再自己捶背、不用再疼得皱眉。可他兜里最多只有几块零花钱,是过年攒下的压岁钱,攥在手里好久也没凑够零头,每次路过街角的按摩店,都要趴在橱窗上看那台白色的按摩仪好久,算着“还差多少钱”,这愿望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连冒芽的机会都没有。而此刻刘侠的话,偏偏像一束暖融融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封了好久的小世界,让那粒憋了许久的种子,忽然有了破土的盼头。
刘侠看着马小跳眼里亮得发烫的光,从帆布包里掏出那本浅蓝色笔记本,翻开的瞬间,纸页边缘的卡通齿轮正好对着他,像在打招呼似的:“你看,咱们今天的‘赚钱规则’都在这儿——做完一道基础题,我当场给你1块钱;要是能讲明白你怎么算的,比如‘为什么用乘法’‘哪里容易算错’,再用这个法子解道类似的题,直接给3块,能攒着周末一起拿。”
指尖点在“错题不扣分”那行字上,特意加重了语气,怕马小跳没听清,又怕他因为怕错而不敢尝试:“就算算错了也没事,咱们一起找原因——是数字看错了,还是公式没搞懂,都能慢慢捋,咱们不着急。等周末把一周错题全改对,还能额外拿5元;要是再做对两道综合题,每道再加6块。最重要的是,攒够的钱,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用跟我报备,买模型也行,买别的也行。”
马小跳的目光顺着刘侠的指尖往下移,从“1元”看到“6元”,又盯着卡通齿轮看了两秒,突然伸手把笔记本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指尖轻轻碰了碰纸页上的字——他怕这是做梦,怕一松手规则就没了。声音里还带着点没压下去的激动,连呼吸都快了些:“那……那我现在就能开始吗?我想先做两道题试试!”说着就抓起铅笔,翻练习册的手都有点快,指尖蹭得纸页沙沙响,先前飘向窗外的注意力,这会儿全钉在了纸页的题目上,连窗外梧桐叶的晃动都没再分心。
刘侠看着他紧绷的后背,悄悄弯了弯嘴角,从帆布包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零钱——1元的硬币亮晶晶的,3元的纸币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桌角:“别急,咱们一道一道来,先把这道题的题意读明白,不着急算结果……”阳光透过窗帘缝落在笔记本上,给浅蓝色的纸页镀了层暖光,马小跳低头做题的影子,在纸页上轻轻晃着,像株终于找到了阳光的小苗,慢慢舒展开了蜷了许久的叶片。
新华路小学的校园里,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卷得沙沙作响,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教学楼顶,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裹着整个校园,连空气都透着压抑——连平日里爱追跑的孩子,都蔫蔫地靠在走廊栏杆上,没了往日的活力。五年级(3)班的教室里,薛老师站在讲台上,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痕迹还没干透,细小的粉笔灰就簌簌落在教案本上,像极了冬日里没力气的碎雪,落在“五年级数学期中复习计划”的标题上。她望着台下一片蔫头耷脑的学生——有的趴在桌上揉眼睛,眼周带着淡淡的青黑;有的盯着窗外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课本边角,课本都被抠出了小窟窿;还有的悄悄转着铅笔,眼神空洞地晃着——突然想起昨天在办公室看到的体检报告:班上近半数学生视力下降,还有三个孩子查出了轻度颈椎侧弯,医生特意标注“建议减少久坐,增加户外活动”。
“同学们,今天咱们不上课。”薛老师放下粉笔,指节轻轻敲了敲讲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慢慢扫过每一张带着倦意的脸,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这节课,咱们开个‘解压大会’,不用举手,不用怕说错,心里有什么话,不管是对爸妈说的、对老师说的,还是对作业说的,都可以说出来。”
她的声音刚落,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原本沉闷的空气像被投了颗石子,瞬间荡开涟漪——孩子们先是愣了愣,随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就有人忍不住开了口。
“我爸整天就知道念叨!”唐飞猛地拍了下桌子,塑料铅笔盒“哐当”一声滑落在地,里面的彩铅、橡皮滚了一地,像撒了满地没处安放的委屈。这个平日里总爱笑着分享零食的胖男孩,此刻脸涨得通红,脖颈处的青筋都绷了起来,连呼吸都带着粗气:“他总说当年没条件读书,现在把最好的都给我了,我就得拼命学。可他根本不知道,我每天早上六点半起,晚上写到十一点,课间都在赶作业,腰都坐得直不起来!昨天写着写着,铅笔都掉地上了,我盯着那道数学题,眼泪差点掉下来——我真的不想写了,可他说‘你不写,将来就没出息’……”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头也轻轻垂着,胖乎乎的手攥成了拳头。
毛超蜷缩在座位上,校服袖口被他反复揉搓得起了毛球,指尖还在无意识地捻着布料,像是要把心里的烦躁都捻走。他头埋得低低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像被风吹得发晃的芦苇:“我爸给我报了五个补习班,周六从早八点到晚七点,要学奥数、英语、作文,连吃饭都要掐着点;周日还要写三张卷子,一张数学、一张语文、一张英语。上周我头晕得厉害,上课都听不清老师说话,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有点焦虑症,让少点压力,结果我爸说我是装的,说我就是不想学习,还把我的漫画书都扔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被窗外的风声吞没,只有肩膀轻轻耸动着,校服后背都微微鼓了起来。教室后排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声,穿粉色发卡的女生悄悄掏出纸巾,抹眼泪的动作怕被人看见,藏在课本后面,指尖把纸巾攥得皱成一团,眼泪落在课本上,晕开了一小片湿痕。
“我妈也是!”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举手,声音带着委屈,“她每天都要检查我的作业,错一道题就说我‘不认真’,可我真的是算错了,不是不认真……”
“我周末都没见过太阳!”另一个女生小声说,“早上起来就去补习班,晚上回来就写作业,我都忘了公园的滑梯是什么样的了……”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的叹气声和吸鼻子的声音,连风划过窗户的声音都变得清晰起来。这时,薛老师才注意到,唯有马小跳还埋首在课桌前,晨光刚好从云层的缝隙里漏进来,在他的笔记本上投下一小片亮斑,照亮了纸页上用红、蓝、黄三色荧光笔标注的错题——红色笔在“算错减数”旁画了个小叉,蓝色笔工工整整写着“先确定被减数、减数,再对齐数位计算”,黄色笔则把关键步骤圈了出来,像给题目贴了层“导航贴”。他咬着笔杆,眉头轻轻皱着,在草稿纸上反复演算着一道应用题,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仿佛在跟自己较劲。
薛老师悄悄走过去,才发现他的草稿纸上写满了算式,旁边还歪歪扭扭记着“+1元”“+3元”的小字,显然是在算当天能攒多少奖励。而他的书包侧袋上,挂着一个旧旧的小熊存钱罐挂件——挂件的耳朵都有些磨损了,却是马小跳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的。
“马小跳,你也说说?”薛老师放轻声音,怕打断他的思路。马小跳猛地抬起头,手里还攥着铅笔,眼神里带着点茫然,随即又摇了摇头,嘴角却悄悄翘了翘:“我没事,做题挺有意思的。”说着又低下头,在草稿纸上写下新的算式——他没说,每次算出一道题,想到离按摩仪又近了一步,心里就甜滋滋的,比吃了糖还开心。
薛老师看着他认真的模样,没再打扰,转身走上讲台时,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或许,她也该给孩子们多些“小肯定”,像刘侠那样,让他们在学习里,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甜”。窗外的云层渐渐散开,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教室,落在马小跳的笔记本上,把那些错题标注和“+1元”的小字,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