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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等等我啊!”
一声急切的吆喝,嚷破了宁静的清晨。
连绵起伏的坡岭山壑间,少年迈着双腿,大步奔走,追赶着前面那道身影,沿途过程,林鸟高飞。
练幽明做梦都没想到,这前往关东军地下要塞的方式会如此与众不同。
竟然就靠两条腿。
李大却好似两耳不闻,双手插兜,步伐起落看似舒缓,然步调却是奇快,走在前面只像闲庭信步一般,两条腿就跟弹簧一样,一屈一伸便是一步。
“走快点,照你这速度,咱们三四天都到不了。”
练幽明骂骂咧咧地道:“三四天?你说的轻巧,东西都搁我身上呢。”
李大乐呵一笑,“你对自身的掌控还是不够。看你脚下发力,过处草木摧折,脚下碎石蹦飞,看似刚猛,实则大部分力道都外泄了出去,真正利用到的却是极少。过刚易折,要懂得时时收敛,敛不是弱,是柔,是容,是含。”
练幽明背着行囊,里头除了几斤肉干,还有不少饼子,外加两个装满水的军用水壶,偏偏这李大两手空空。
那关东军地下要塞的位置有些特殊,在长白山附近,从塔河赶往吉林,那可不是一二百里,那得两千多里地啊,这姓李的孙子居然要凭两条腿跑过去。
这不扯淡嘛。
但听到对方的话,他还是暗暗记下,仔细揣摩。
李大慢悠悠地道:“清末民初那会儿,天下武夫最先练的是什么功夫你知道么?先练脚力。脚力可不是在脚上下功夫,而是练下盘,重腰马,稳若泰山。像那大刀王五不但是纵横北方的英雄豪杰,也是名动武林的大镖师。相传这人从甘肃到京津,单凭脚力,只需十多个时辰,也就是比一天一夜多点的功夫,都快赶得上绿皮火车了。”
练幽明可累的够呛,谁要是不停不歇跑上一夜估计都得去掉半条命,他随手摸出一条肉干就着水嚼了起来。
“我还知道为什么先练下盘呢。”
李大回头看了一眼,“为什么?”
练幽明忙喘了两口气,“因为他们赶镖啊,他要是不跑的快点,不就饿死了。”
李大也不反驳,而是从兜里取处一些松子,边吃边说,“那是因为北方武林善跤技。南边的武行多是贴身短打,可北边打从满清入关以后,便将满族、蒙古各族的摔跤传入了中原,后又融入百家,故而北方各门各派如今都有一些跤法的影子。”
练幽明也来几分兴致,“很厉害吗?”
李大叹道:“很厉害。晚清那会儿一个武门高手若遇上同样实力的跤法好手只会败多胜少。小日本那边的柔道就有几分跤法的影子,但已似是而非。我当年就遇到个练跤法的,配上形意门的一股奇劲,拿筋扣骨,腰卸千斤,被他摔一下,人就跟一滩烂泥一样,血雾全从毛孔里涌了出来,外表看似完好,内里筋骨碎断,五脏都烂了。”
练幽明听得啧啧称奇,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对这个武林江湖的了解。
却见李大步伐一住,饶有兴致地道:“太极宗师杨露禅就是一位跤法好手。再配上太极拳,奇劲加身,以柔劲沾缠,以刚劲摔打,等闲高手但凡上擂,少有能站足一息的,半息都是凤毛麟角,往往一搭手就被摔飞了出去,打伤打死无数。”
练幽明眸泛精光,“想要破跤法,就得练下盘?”
“不止如此。”李大干脆盘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慢条斯理的说,“拳脚拳脚,拳虽在前,但脚却是根基,站都站不稳还练什么拳?下盘不稳,便似无根浮萍,拳法再高,一摔就倒。而且下盘稳健,身法自会灵活,拳攻脚走,自有万千变化,所以都说南拳北腿。”
练幽明缓了缓,偷摸又咬了口黄精,好奇道:“跑得过枪炮么?我看那薛恨都能躲我的冲锋枪了,邪乎的厉害。”
李大闻言罕见的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不答反问道:“你打一个人,是先想再打,还是先打再想?”
练幽明听的迷糊,正想细问,但他浓眉一拧,已是察觉到了这句话里的非凡之处,下意识朝空气打了两拳,一个人琢磨了起来。
“反应力?”
李大看在眼里,轻声道:“是也不是。一个人无论反应多快,想做什么,通常都是先起念头,再有动作。可人说到底也是一种动物,是动物就该有动物的本能,洪水过道、地龙翻身,哪次不是虫蛇先觉?薛恨还是弱了啊。”
“薛恨还弱?”听到那近乎感叹般的话语,练幽明翻了个大白眼。
像是坐够了,李大又从石头上走下,依旧是那副天真烂漫的和煦神情,“你如今只是初窥武道,尚未得见高山,观我如凡人。等你什么时候有资格能和薛恨交手,见我便如泰山当面。”
练幽明还想再琢磨琢磨这些话,就见李大步伐再动,又走得远了。
“诶呀,就不能多缓缓。”
他赶忙快步追了上去。
李大边走边说,清朗的嗓音慢悠悠的传来,“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智者从来都是向内寻求力量,唯有不智者才会向外寻求。练拳练功,从来不是杀人为先。许多人只以为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遇到点不顺心的事儿就一门心思的想杀人泄恨,那是蠢货。功夫之道,无外乎‘攻守’二字,守不光要防别人,还要守自己,守好那颗本心,守不住了,就是给你飞机大炮也是个废物。”
练幽明满眼狐疑,“你是不是拐着弯骂我呢?薛恨不就乱杀无辜了。”
李大颔首,“所以他会死的。我是武夫,更是军人,江湖仇怨我从不过问,那些人往上细数,哪个不是手染血腥,无论是打死别人还是被别人打死,都是命数使然。但唯有一条,不可乱国,谁若心生此念,天上地下,难逃一死。”
天边旭日东升,阳光洒落。
李大说话间又加快了速度,练幽明嘴上叫苦,可经对方那么一提醒,已少了几分浮躁,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双腿上。
然后他又看了看李大的两条腿,之前天光昏暗,光线不好,还没怎么察觉,此时再看,那双腿蹬走间好像也暗含一种韵律。
可观察了没多久,林间晨风乍起,落叶漫天。
边上在变换走路姿势的练幽明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不禁愣在原地。
视线所及,只见李大漫步林间,脚下左走右绕,随意穿行来去,任凭身边的落叶片片坠落,竟无一叶加身。
等练幽明凝神仔细一瞧,才发现对方不光步伐和双腿暗藏古怪,连腰胯脊椎好似也有不凡的变化。上身如摆钟般以脊柱为凭依,每步起落都在轻微左右摆荡,然后腰胯一拧,摆荡之力又传至双脚,可双腿一屈一伸,借着反冲,那下坠的摆荡之力竟又通过腰胯回到了上身。
如此周而复始,借力化力,以力使力,跨一步的力道已能迈出去好远一截。
敢情力道是这么省下来的。
可也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李大已经走的远了。
“又来,等等我呀。”
反应过来的练幽明也学着对方一屈一伸的方式,十分别扭的追了上去。
只这一跑一追,歇歇走走,便是两天三夜。
练幽明的两条腿从别扭生疏,再到麻木胀痛,大腿内侧都火辣辣的疼,估计都磨破了,连鞋子都跑飞了,最后干脆光着两只脚。
不过,他也看明白了,这人是有意指点自己,便只好忍着剧痛调动着内息,毕竟机会难得,不敢有半点懈怠。
只是没想到这一路上跑下来,练幽明豁然发觉两脚之上的筋络居然在这种高强度的刺激下多出一种通透之感,金钟罩不但水到渠成破了第一关,第二关好似也隐有劲力贯通的架势。
十二关对应着十二条经脉,分别是手三阴、手三阳、足三阴、足三阳。
心、肺在手三阴,而脾、肾、肝则在足三阴。
这六条经脉本就是“三阴地煞劲”的根基,加上这些天奔走赶路,又有大半年以来的锤炼,肺经通透并无意外,而这第二关,似乎要通肾经。
肺经甫一通透,练幽明只觉气息吞吐之下,肺部好似冲入了一注冷水,激的他一激灵,原本浅短急促的呼吸竟蓦然绵长一截。
像是察觉到了少年变化的气息,李大的声音又远远传了来。
“别多想。你既是得了那位前辈的真传,即便没有拜师,也算‘太极门’半个传人,我这外人自然不可能教你什么高明的手段。我这腿法,是由大刀王五传下的一路弹腿演变而来,乃是锻炼脚力的基本法门,能强肾壮腰,没事了多走走,即便不走江湖路,往后结了婚,也保准你三年抱俩儿,十年抱八个。”
练幽明正沉浸在自身神异的变化中,冷不丁听到这话,差点绷不住。
但他可没心思回应,只因气息一长,他整个人好似都轻快了许多,望着前面那道始终只能看到屁股的背影,已暗暗发力,想着追上去。
岂料练幽明快,李大也快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追追赶赶的,遇山翻山,遇水渡水,专挑没人的地方走。
几天几夜下来,练幽明的下盘渐渐稳固,腿法也越来娴熟,但代价就是把燕灵筠留下的黄精全吃完了,还有两条腿几尽麻木失去知觉。
等俩人入了吉林地界,已是第四天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