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鸡刚叫过三遍,青溪村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霭中,石生家的小院却已忙碌起来。
柳月娘早早起来烙好了够路上吃的饼子,煮了鸡蛋,用竹筒装满了凉开水。
院子里,石生正仔细检查青篷毡车的轱辘,大手用力按了按车轴。
另一边,石安盈将黑骡套上平板骡车,车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和旧褥子,坐上去倒也不算太硌人。
黑骡在一旁不耐烦地打着响鼻,被石安盈温柔地抚摸着脖颈。
“爹,黑骡是不是也高兴出门?”安盈轻声问,眼底闪着光。她昨夜几乎没睡踏实。
石生抬头,看着女儿的雀跃,心头一软:“这老伙计,通人性的。”
此时柳月娘正往包袱里塞最后几张烙饼,石安澜就像个炮仗一样冲进灶房,差点撞翻桌上的竹筒。
“娘!我的新葛布褂子呢?就是没补丁的那件!”小家伙急得原地打转,“出去可不能穿带补丁的!”
石安晴跟在后头,小声补充:“姐说,城里人眼睛尖。”
柳月娘又好气又好笑,戳了戳儿子的脑门:“昨儿个是谁在泥地里打滚来着?现在知道要体面了?”话虽这么说,她还是转身去箱笼里翻找。
一切准备停当,众人便准备出发。按照昨夜的安排,石生驾马车,载着柳月娘和兴奋得小脸通红的龙凤胎,车厢里相对舒适,也方便照看两个孩子。
白未晞则执掌黑骡的缰绳,邙峥与安盈坐在平板车上。
“坐稳了,咱们出发!” 石生吆喝一声,轻轻一抖缰绳,马车率先驶出院子,轧过村中的青石路。黑骡车紧随其后,蹄声嗒嗒,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马车里,龙凤胎为谁靠窗争执起来。
“我先看到的!”
“我是妹妹!”
柳月娘被吵得头疼,一手一个按住:“都坐好!再闹就不准去了!”
两人立刻噤声,两双相似的大眼睛却还在互相瞪着。
他们并不赶时间。马车与骡车保持着舒缓的速度,驶出村庄,融入崤山北麓的晨光之中。
从崤山脚下前往洛阳,路程不短,按常需紧赶一日或两日。但他们此行意在游赏,便随性而行。
车轮滚滚,起初的一段是相对平坦的河谷地带,道路尚算平整。骡车在前,马车在后,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
石安澜和石安晴趴在马车车窗边,好奇地张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田野、树林和远处的山峦,不时发出惊叹。柳月娘一边照看着他们,一边与驾车的石生低声说着话。
平板车上,安盈起初有些拘谨,脊背挺得笔直。但随着车子前行,清晨凉爽的风拂面而来,带着田野的清新气息,她也渐渐放松下来。
她偷偷看了看前边的两人,白未晞目视前方,神情是一贯的平静。
邙峥则姿态闲适,目光悠远地欣赏着沿途的风景,看到一处奇特的岩石构造,会缓声说起风雨侵蚀的岁月。望见一株虬枝盘曲的古松,又会提及草木生长的智慧。
安盈听得入神,只觉得这路途本身,已是一场难得的见识。她看着道路两旁逐渐变化的景致,这是她从未到达过的远方。
一路前行。白未晞忽然控缰,黑骡听话地停下。她伸手从路旁摘下一株不起眼的草,放入筐中。
“未晞姨,这是什么?”安盈好奇。
“七叶一枝花,治蛇毒。”白未晞答得简短。
石安盈仔细看了看,记在了心里。
行至晌午,日头升高,气温也上来了。他们在一处有树荫的溪流边停下歇脚,让马匹和黑骡在溪边饮水。
石安澜和石安晴立刻跳下车,像两只出笼的小兽冲向溪边,惊起几只饮水的雀鸟。
“慢点!别湿了鞋!”柳月娘在后面喊。
邙峥俯身,从溪水里捞起一块圆润的鹅卵石,递给望着他的石安晴:“握在手里,是凉的。”
小姑娘笑着地接过,果然一股凉意从掌心蔓延开。
石安澜见状,也凑到邙峥身边:“邙先生,我也要!”
“自己找。”白未晞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溪水里很多。”
石安澜缩了缩脖子,乖乖跑去溪边翻找。
其他人则在树荫下席地而坐,吃了些饼子。孩子们在浅水边捡拾光滑的鹅卵石,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柳月娘再三催促才恋恋不舍地回到车上。
再次启程,道路渐入山间,变得蜿蜒起伏。两辆车的车速开始放慢,石生小心驾车,白未晞的黑骡则步履稳健。
遇到景致极佳之处,他们会短暂停下,让安盈和孩子们多看几眼山间飞瀑或是崖上孤松。
午后,他们穿过一道狭窄的关隘,石壁高耸,凉意顿生。出了关隘,眼前是开阔的丘陵谷地,远处出现了田舍。
这时,一阵急促的蹄声从后方传来。石生警觉地握紧缰绳,向边上靠去。几匹快马载着锦衣华服的少年郎疾驰而过,扬起漫天尘土,留下一串张扬的笑语。
趴在窗口的石安澜被尘土呛得直咳嗽,不满地嘟囔:“什么人啊!”
石生眯着眼看着远去的烟尘:“看装扮,像是勋贵子弟。”
平板车上,安盈用袖子掩住口鼻,望着那些鲜衣怒马的背影,眼神复杂。那是与她截然不同的人生。
白未晞只是轻轻掸去袖子上落的灰,轻声道,“人生而不同,倒也可以一争。”
“可我是个女子……”安盈低落道,“有太多的不便和不可。”
“人世对女子的教条和束缚确实很多。”邙峥侧身看向她,那双看尽变迁的眼眸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洞悉的平静,“难,就不做了吗?”
安盈猛地抬头,撞入那双深邃的眼眸。她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下意识地收紧。是啊,难,就不做了吗?这句话令她心中一动,露出了底下被压抑许久的、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渴望。
她想起蒙学里韩夫子那套令人窒息的论调,想起村里女孩们到了年纪便理所当然地告别学堂,想起娘亲虽疼爱她却也从不多言女子前程……难道她石安盈的一生,也要沿着这条被划定好的、看似安稳实则逼仄的路走下去吗?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心脏却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一股陌生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力量在四肢百骸窜动。
“难,是因为路这条路走的人少,或被人为堵塞。”白未晞的声音再次响起,“路,是走出来的,或者,”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脚下坚实的土地,“砸碎拦路的石头。”
“倘若砸不碎呢?!”石安盈的声音开始颤抖。
“一个人或许砸不烂。”白未晞的目光看向远方,“砸的人多了,一定会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