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税吏的车队,打谷场上的气氛明显轻松了下来。最大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便是专心抢种和打理自家的余粮。
“麦子离场,豆子下地。” 农谚如此说。歇息了一冬一春的土地,在消耗了麦季的肥力后,需要立刻种上生长期较短的夏作物,如大豆、小豆、绿豆,或者是粟,以充分利用地力,确保秋季还能有一季收成,同时也是为了养地。
田间地头,刚刚卸下连枷的村民们,又扛起了耧车或锄头。
安盈带着牧云从田边走过,小马好奇地看着这片刚刚褪去金黄、又焕发出新生机的土地。
抢种的忙碌刚刚落下帷幕,田里的豆种才冒出一星半点的嫩绿,空气中便隐隐浮动起一种不同于农忙的、带着些许纸钱和香火气息的味道。中元节将至。
这一日午后,村口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是几匹颇为神骏的驿马,以及一辆罩着青幔、看起来并不奢华却透着官家气派的马车。
车前车后,跟着四五名穿着干净利落号衣的衙役,虽未持械,但那挺直的腰板和肃穆的神情,令村民们望而生畏。
马车在村口停下,车帘掀开,一名身着青色常服、头戴软脚幞头的中年男子缓步下车。正是青溪村走出去的进士、如今在晋州赵城县任县令的赵闲庭。
“是闲庭哥回来了!”眼尖的孩童飞跑着报信。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全村。村民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从屋里、田埂边聚拢过来。大家脸上都带着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恭敬。
“闲庭回来了!”
“赵明府回来了!”
称呼在“闲庭”和“明府”之间微妙地切换着。老村长林茂、张仲远老郎中,以及石生、鹿鸣等与赵闲庭年纪相仿、自幼一起长大的乡邻也都迎了上去。
赵闲庭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对着围上来的乡亲们拱手作揖,语气亲切:“茂叔,张老,石生哥,鹿鸣兄弟……诸位乡邻,许久不见了。”
他并未穿着官袍,举止间也尽力收敛着官威,但那份经年累月处理公务、决断一县之事所养成的气度,以及身后那些沉默而警惕的随从,都无声地昭示着他与这片土地、与这些昔日伙伴之间,已然有了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先回家,你爹应该还在地里,已经让人去喊了!”林茂作为村长和长辈,上前拉住赵闲庭的手,语气热络,但动作间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小心。
赵闲庭点头表示先行回家休整,随后再邀大家叙话。
和他年岁相仿的汉子们看着那个与他们一起在山里长大、如今却需仰视的赵闲庭,神色各异。
鹿鸣挠了挠头,低声道:“闲庭哥……瞧着没变,又好像哪儿都不一样了。”
石生拄着锄头接话到,“做了官,管着几万百姓,哪能还跟从前一样?现在这般已是难得。”
安盈牵着牧云,站在人群稍远处,看着那位被簇拥着的赵家叔叔。
她记得小时候,这位叔叔还曾手把手教她认过字。可现在,她只觉得对方身上有种让她不敢轻易靠近的威仪。
赵闲庭此次返乡,依制是有几日休沐的,他只着寻常衣衫,住在自家那座虽经翻修却仍显朴素的旧宅。
然而,那几名随行的衙役和那辆停在院外的青幔马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众人,此间主人身份已非往昔。
头一两日,赵家旧宅门前倒也络绎不绝。但渐渐地,敢上门的人就少了。
村里昔年一起长大的伙伴,远远看着那宅院,心里想着进去打个招呼,说说旧事,脚步却像是灌了铅。
到了门口,看到那肃立的衙役,想到要对着如今掌管一县刑名钱粮的“明府”没话找话,那份自小熟悉的亲昵便被一种莫名的局促取代。
最终,多数人只是在外头张望几眼,或者托孩子送些自家刚摘的瓜果蔬菜进去,便算尽了心意。
院子里,赵闲庭与老父赵执信对坐饮茶。赵执信看着门外偶尔闪过、却不敢进来的乡邻身影,叹了口气:“瞧瞧,你这一回来,大家伙儿都不自在了。”
赵闲庭放下茶杯,脸上带着些许无奈:“爹,我也不想如此。只是这身份在此,他们拘谨,我也无奈。” 他何尝不怀念之前的日子。
就在这时,院门外出现了一道麻衣布裙的身影。
她背着一个旧竹筐,步履平稳,径直朝着院门走来。正是白未晞。
守门的衙役见她形貌特殊,气度不凡,不似寻常村姑,倒也未加阻拦,只是目露询问。
赵闲庭也看到了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不易察觉的欣喜,他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未晞?”
白未晞走到赵闲庭面前,停下脚步。她的目光依旧平静,看着眼前这个气质已然大变的昔日“先生”,并没有称呼“明府”,而是如多年前一般,唤了一声:
“赵先生。”
这一声“先生”,让赵闲庭微微怔住,随即脸上露出了返乡以来最真心实意的一个笑容。
“你回来了。”赵闲庭语气温和,带着旧日的情谊。
“嗯。”白未晞应了一声,然后从背后的竹筐里取出一个用青布包裹的长方形物件,递了过去,“给你的。”
赵闲庭有些疑惑地接过,入手微沉。
他解开青布,里面露出一方砚台。砚色青黑,质地坚润细腻,其上密布着金色的星点纹路,如夜空中繁星闪烁。砚堂开阔,墨池深邃,雕工古朴大气,虽不繁复,却自有一种内敛的华美。
“这是……金星歙砚?”赵闲庭是识货之人,一眼便认出这乃是产自徽州歙县的名砚,尤其带金色星纹者更是上品,价值不菲。他惊讶地抬头看向白未晞,“这太贵重了!”
“你用得上。”白未晞的解释依旧简单直接。
她记得,当年赵闲庭教书时,用的是一方多有磕碰的旧砚,却无比爱惜。
赵闲庭摩挲着冰凉润泽的砚台,感受着那精良的做工和材质,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多谢你,未晞。”赵闲庭郑重道谢,将砚台小心收好,“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白未晞点了点头,任务完成般,并无多言,转身便离开了赵家院子。
赵闲庭站在门口,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