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原本还不知应该以何等面目来面对这些亲近的人,可如今才发觉,人家对自己完全不亲近,根本不是她印象中的模样。
将她从梨香院唤来,竟然只是为了讽刺挖苦她几句。
成全了宝玉的意气,供了凤姐磨牙,最后再由贾母施舍些许居高临下的怜惜。
我是戏子被你们用来打趣解闷的吗?
林黛玉甚至不禁想问贾母:“凭什么,你府上请了更有名的业师,我便要俯首来做陪读?”
林黛玉能理解镇远侯府与贾家的权势相去远甚,却也难忍这般轻慢。
她可从未招惹过荣国府。
此刻并非是维护那纨绔的体面,而是林黛玉自身不容轻贱的风骨,又似是窥探了这贾家的本来面目。
暖阁里,李宸枕着薛宝钗的腿,听得如此掷地有声的话语,不由得满意的点了点头。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你今日所见,不过九牛一毛。往后,且有的学呢。”
李宸暗暗思忖,开口又与薛宝钗低语道:“宝姐姐,我们可没看错他吧?当是个有骨气的。”
薛宝钗从沉吟中回过神,轻轻嗯了一声,“确非池中之物。”
薛宝钗对于贾家的情况有更充分的了解,虽说老公爷故去,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贾母的人脉颜面仍在。
得贾府扶持,对任何勋贵子弟都是莫大助力,远比薛家有用。
当贾母说出那招揽的话来,薛宝钗都不由得内心一揪。
“这般直接回绝老祖宗的,我在这府里,还是头一回见。”
探春忍不住又向前凑了凑,试图将堂下少年的身影看得更真切些。
堂前众人也没料到林黛玉的拒绝会如此不加犹豫,贾母抚着宝玉的手都不觉一顿,眼底掠过一丝惊诧,缓缓问道:“这是为何?”
林黛玉整肃衣冠,面向贾母并在场长辈,端端正正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揖礼。
仅此一礼,满堂气氛一滞。
再抬首,林黛玉目光清正,声音朗朗:“回老夫人,《礼记·曲礼》有云:‘君子爱人以德,细人爱人以姑息。”
“老夫人以国子监名师相赐,自是君子之爱,厚重如山。”
“但晚辈亦闻《论语》所言:‘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家师邢先生虽功名未显,然其‘守道安贫,诲人不倦’之德,为晚辈所钦佩。若因外物见异思迁,既失尊师重道之本,亦违君子固穷之志。”
“且《孟子》云:‘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晚辈若今日为眼前之利,而枉师徒之义,他日又如何能立身以直,行事以正?此举非但不能光耀门楣,恐先辱没了门风。”
“故此,老夫人厚恩,李宸心领。然‘师不可轻侮,志不可轻移’,唯有,不敢从命!”
话音一落,满堂鸦雀无声。
贾母,王夫人,李纨一众人,为林黛玉的言辞所深深震撼,未成想年十五,未童试之人竟有如此学问见识,更兼这般不容折辱的气节。
王熙凤怔了怔,悄悄挪到宝玉身后,扯他袖子低声问道:“好兄弟,你快与我说说,他这一车子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方才的话于王熙凤而言,好似读了一遍天书。
贾宝玉面皮涨得通红,那股先前的倨傲早已消散,面对凤姐的追问,只窘迫地摇了摇头,他虽通晓其中含义,一时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宝玉?你不是也在读书呢?也与我说说,我可不识得几个字呀。”
暖阁里,更是被林黛玉这席话引去了注意力。
就连一向事不关己的迎春、惜春都不觉望去了堂里。
探春喃喃道:“为何我会觉得那少年有些令人敬佩,那些话,便是我听了都觉得心潮澎湃……”
在场众人,没人比另一位才女薛宝钗更能剖析其中道理了,不忍轻声叹道:“林妹妹,看来那赌约,我是必会输于你了。”
李宸笑嘻嘻的反问,“宝姐姐,此话怎讲?”
“只听这李二公子这番话,破题、承题、起讲,层次井然,立意高远。”
“先以《礼记》尊长辈,再以《论语》明己志,终以《孟子》固其节,气脉贯通,让人无从辩驳。”
“单凭此急智与学识,童试怎有落榜之理?依我看,案首亦可争一争。更难得是这风骨……非俗流也。”
探春忽而插嘴道:“啊?那宝二哥岂不是要比不过他了?”
“呵,贾宝玉。”薛宝钗只唇角微扬,嗤笑了声,没再接话。
初学四书五经的李宸听得本是半懂不懂,经薛宝钗一点拨,顿时了然,心下更是畅快。
这是林黛玉当堂展示自己的才气,将贾母的话,直接当做题干,立即拟了一篇四书文。
不愧是林黛玉,自有才女的傲骨!
“系统,哦不对,林妹妹你用我的身体装得一手好逼啊!佩服,佩服!”
李宸都忍不住想为她鼓掌了。
若是让自己来破局,恐怕要顶着林黛玉的身子,走出去,当堂来一句,“这位哥哥我曾是见过的”,那堂前可就真是乱了套了。
太过粗暴,下次再用!
堂前贾母默然,已不知多少载没人当面驳斥过她的话了,心生薄怒,自己却又不占道理。
最终只得无可奈何的压下这口气,语气复杂道:“好好好,你既有此等志气,我这老厌物,也不做强人所难之事。宝玉,可听见人家的话了?往后,可不该轻视他人,于礼亦是不合。”
“今日也乏了,见得勋贵一脉有你这等后辈,亦是心满意足,鸳鸯扶我回吧。”
两个丫鬟应声而出,左右将贾母搀扶起来,往后堂的内室去了。
林黛玉与邢夫人,王夫人作揖告辞,亦不再多留。
王夫人看着自家的受气包,不免淡淡笑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如今可知道了?再不用功,县试场上,你如何与人较量?”
小儿间的吵闹,大人不好帮腔。
可贾宝玉是个好颜面的,尤其姊妹们又都在暖阁里听着呢,他被折煞了一阵,如何死心?
当即站起身,追出大堂。
“诶!宝兄弟,你往哪去?”
王熙凤愣愣的看了王夫人一眼,不知该当如何。
王夫人面上无奈,心底倒也赞许他这不服输的性子,道:“由他去罢,你们稍后去将他寻回来便是。”
李纨,王熙凤齐声应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