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林黛玉更偏爱镇远侯府的除夕。
合欢宴虽只比平日丰盛些许,却胜在温馨自在。
一张四角方桌,四副碗筷,空着一张座椅。
林黛玉就这样与镇远侯夫妇安静地用了一顿团圆饭。
席间,邹氏取出九边捎来的家书,读与侯爷和她听。
信是那纨绔的亲兄长所写,满纸是对双亲的挂念与不能膝前尽孝的自责。
末尾也提了弟弟几句。
诸如“闻弟近来勤勉向学,兄心甚慰,他日归家,必当把盏言欢”云云。
林黛玉先是嗤之以鼻。
那纨绔的勤勉向学,不全是归功于她吗?
可转念想想,若是连最亲的兄弟,都当他以前是个真纨绔,那他凭什么又有那些本事呢?
难道纨绔之下的他,还真是在藏拙?
林黛玉不觉有些好奇。
后来,邹氏又与府上的下人一并赏了压岁钱,是连香菱也领到了一份。
而林黛玉则是得了两个“金榜题名”,“独占鳌头”的小钱。
东西不重,可贵在那“独占鳌头”四字,竟是依着她的笔迹铸造而成。
这份用心,让林黛玉深受触动。
欢快地和邹氏抱在一起,心里泛起波澜。
若是她的娘亲当真在世,扬州的林府新年,大抵也是这般光景吧?
守岁时,邹氏见她面露倦色,心疼她连日苦读,便让香菱服侍她早些回房歇息。
倒省得她找借口,避开人群等待换身。
如今的林黛玉是真心觉得镇远侯府的这份简单真切,远比荣国府那人人带着几副面孔的喧嚣,更让她心安。
子时一到,熟悉的朦胧感如期而至。
林黛玉迷迷糊糊的晕倒在了床榻上,而后沉沉睡去。
兴许是近日思虑过甚,她竟罕见地入了梦。
梦中自己变成了一只蜜蜂,在花丛间辛勤采蜜。
倒不在意是谁喝了蜂蜜,只是越靠近花瓣,芳香越浓,让她止不住想要汲取更多。
“嘶,林妹妹,痒……”
薛宝钗羞赧地扶住怀中那颗不安分的脑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丫头的睡相未免太差,众目睽睽之下,竟一个劲儿往她怀里钻。
此时守岁的钟声已然敲响,府内外鞭炮齐鸣,宣告新岁已至。
众人相互道贺后,便可各自回房。
由于林黛玉枕在自己腿上睡熟了,薛宝钗不忍心叫醒她,便只得端坐在原处,等其他人上来问候。
“宝姐姐新春万福,林姐姐也……咦,睡得这样沉?”
薛宝钗含笑应道:“她身子弱,想是早就乏了。”
“宝姐姐新春快乐。”
“宝妹妹同喜。”
“宝姑姑吉祥……”
府中姊妹兄弟皆来问了好,见二人姿态亲密,皆会心一笑,各自散去。
待贾宝玉从外间应酬归来,见林黛玉仍未醒,便上前劝道:“宝姐姐,总这样枕着也不是法子,你还没去给老太太、太太贺新年呢。不如将林妹妹交给我看顾,我去唤紫鹃、雪雁来接她回去。”
若在以往,薛宝钗或许就顺水推舟做了人情。
可自与林黛玉交心,深知她对宝玉并无别念,薛宝钗便不想遂他的意了。
见他拢着手,一脸殷切,薛宝钗只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不急在这一时。老太太今儿歇得晚,除了家里人的礼,稍后还要按品大妆入宫朝贺呢。”
“你是个毛躁的性子,我怎放心将林妹妹交与你?还是去寻紫鹃她们来吧。”
贾宝玉面露难色:“这会儿人来人往,乱哄哄的,哪里好寻两个人?”
“不如我同姐姐一道,先将妹妹扶回去是要紧,在这儿她也睡不踏实。”
贾宝玉才要凑上来时。
薛宝钗暗暗在林黛玉手臂上轻轻一掐。
“嗯?”
林黛玉自那花香扑鼻的梦中悠悠转醒,兀自喃喃低语,“好生柔软香甜的床褥,让我再偎片刻……”
薛宝钗颊上飞红,轻戳林黛玉的眉心,低嗔道:“还不醒醒?说的什么痴话,且看看你这是身在何处?”
林黛玉蓦地睁眼,正对上薛宝钗垂下的目光,浑身一颤,慌忙坐起身。
“啊?!”
林黛玉捧着双靥,热得烫手。
方才睡梦之中,她好似说了和那登徒子一般的话?
真是羞死人了!
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的贾宝玉,那股羞赧瞬间被清醒取代,甚至下意识将身子挪远了些。
林黛玉蹙眉盯着问道:“晨钟是不是已过了,你怎么还不回去?”
贾宝玉搔搔头,“我担心姊妹,正打算送姊妹们先回去。”
林黛玉却一把挽住薛宝钗的手臂,语气疏淡道:“不劳费心,我与宝姐姐结伴回去便好。”
“宝姐姐,我们走!”
薛宝钗无奈一笑,任由她拉着起身。
心里想着,不知这林黛玉怎得一整日都这般雷厉风行的,偏都不听她的话,自顾自的做决定。
贾宝玉则是愣在原地,一张脸又垮了下来,满心委屈:“方才还肯吃我的点心,转眼怎又这般厌弃我?我是一片真心担忧,莫非又是嫌我刚刚不谈‘经济学问’?真真愁煞人也!”
……
同薛宝钗一并与长辈们问过安后,林黛玉不作片刻停留,径直回了自己房里。
即便是大年初一的荣庆堂,她也看不到半点温馨,心中满是芥蒂。
回到房中,心下终于舒坦。
趁紫鹃、雪雁还没回来之际,林黛玉拖着困倦饱胀的身子,先扑向书案,翻看起与李宸沟通的小册子。
林黛玉迫切想知,他和宝姐姐到底关系要好到哪种程度,怎得宝姐姐对她躺腿间都似习以为常了?
开篇是请教些学业问题,字迹工整,颇为认真,看得林黛玉频频点头。
这纨绔的大字又有了进益,天资不错。
然而目光下移,几行字猝然闯入眼帘。
“初到荣国府,计换月事带二十一次,紫鹃十次,雪雁十次。”
林黛玉脸上骤然一热,指尖不自觉地用力,几乎要戳破纸页。
“月事带这种事,干嘛要写得这般详细!”
“这纨绔分明是故意羞辱我的!”
林黛玉捱了一口气,忽而又回过神来,重新看那一排字,“等等,紫鹃十次,雪雁十次,剩下那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