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我等要效仿上古愚公,掘土一万八千里深?”
话音刚落,温体仁便轻笑一声:
“为何不能?”
只听他从容不迫地开口道:
“此事虽艰,其理却与组织百姓修大型水利、开凿运河无异。”
“想那前隋炀帝,尚能征发百万民夫,开凿贯通南北之大运河。”
“今陛下名正言顺,行创世之举,远胜杨广私欲。”
“若能妥善筹划,恩威并施,何愁民力不聚、大事不成?”
周延儒紧跟着附和:
“我等今日是为商议‘如何’施行国策,而非‘是否’施行。”
“陛下圣意已决,身为臣子,唯有竭尽所能,拟定可行之策,以报君恩。莫非……”
他话音一顿,目光刺向李标:
“阁老对陛下钦定之国策,心存不满,寻机反对?”
李标脸色骤变,回怼的话生生噎了回去。
质疑圣意?
这顶帽子他可不敢戴。
事实上,李标真心认为,挖地一万八千里的任务简直荒谬绝伦。
但急切之间,他不知如何从执行层面,反驳温、周二人看似“有理有据”的类比。
这时,旁听席的徐光启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几次微微举手,却又放下。
细心的成基命注意到了异样:
“徐大人,你精通格物算学,于工程营造亦有见地,可有话说?”
徐光启闻言,从旁听席中走出,站到文华殿的门槛前。
先是对着众臣及三位太监行了一礼,然后缓缓开口:
“下官才疏学浅,于仙家大道不敢妄议。然于这土木工程、算学推演,略知一二。方才温大人以修运河类比,下官以为,或有不当之处。”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算筹,明知接下来的计算无需也无法用这算筹完成——数字太大了——但还是习惯性地将其捧在手中。
仿佛这样就能增加他的说服力。
“《九章算术》有云,方田术可求面积。”
徐光启陈述道:
“酆都城郭,据舆图籍册所载,大致呈方圆形,周长四里。”
“依制,一里合一百八十丈,故城周长为七百二十丈。”
“取其近似,设此城为方形,每边一百八十丈,则城郭占地面积为一百八十丈乘以一百八十丈,计三万二千四百平方丈。”
徐光启顿了顿,让众人消化这个数字:
“然,欲将整座城郭沉下,所掘之洞,截面断不能仅与城基同大。
“需有充裕余地,以防崩塌,亦便于施工。”
“暂以五万平方丈为洞之截面积。”
“其次是深度。地心距地表一万八千里,即三百二十四万丈。”
关键的计算来了。
徐光启的声音不由提高:
“那么,所需挖掘的土石总体积,便是这截面积与深度相乘——五万平方丈,乘以三百二十四万丈……”
徐光启不由停顿,目光扫过凝神静听的众臣,缓缓报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数字:
“合一十六万二千亿立方丈!”
“假设朝廷能征发一百万精壮民夫,日夜不停,轮班挖掘。”
“每人每日,即便能掘土运土一立方丈,那么一日总计掘土一百万立方丈。”
“那么,完成此工程,需时……”
徐光启闭眼,脸上浮现出近乎悲悯的神色,沉痛地睁开:
“一千六百二十万日。”
他不等众人从这庞大的天数中回过神,便给出最终一击:
“即四万五千年。”
而这,还仅仅是理论上不间断挖掘的时间!
数字一出。
殿内殿外响起成片的惊呼与抽气声。
就连提出发动民力的温体仁,眉头也控制不住地皱了起来。
四万五千年。
这确实超出了人力可行的范畴。
徐光启语气愈发沉重:
“且下官以为,困难远不止土石方量……”
徐光启说完,不便再继续深入,将目光转向工部尚书张凤翔。
张凤翔为人精明务实,最善审时度势。
他见徐光启将难题抛了过来,暗骂一声老滑头,起身谨慎说道:
“本官只能妄加揣测,供各位参详。”
他清了清嗓子,先点明洞壁支撑、通风照明、地下水脉等万千难题,然后用更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
“一口深井,挖至十数丈后,井底之人如何上来?掘出之土如何运上?”
“皆需绳索、绞盘、箩筐,井壁还需木石加固,以防坍塌。”
“若再深些,井下空气稀薄,还需鼓风通气。”
“而今,陛下所要之洞,非十数丈,乃一万八千里!”
“试问我等需多长的绳索、多坚固的梯架,才能将民夫、工具送至地下百里、千里深处?”
“又如何将他们安全撤回?”
“挖掘出的亿万钧土石,又如何从万丈深渊运出地表?”
“故每向下挖一丈,其难度便增加十倍、百倍!”
“莫说万里——便是百丈,我等恐怕也无能为力。”
张凤翔这番话,比徐光启的数学推算,更加具体地描述出工程面临的现实困境。
压抑的寂静中,温体仁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神情。
李标本就对他不满,见他这副模样,冷声道:
“温大人有何高见,不妨直言。莫要自以为智珠在握,徒惹人厌!”
温体仁微微一笑,踱步到殿中:
“不敢称聪明。温某不过是觉得,诸位过于故步自封。”
李标皱眉:
“你这是何意?”
温体仁声音陡然拔高:
“我等如今踏上仙途,未来皆是修士。为何思维还停留在驱使凡俗百姓,用锄头箩筐去挖土运石?为何不能……施法搬山?”
他大手一挥,激昂道:
“陛下所赐仙法,奥妙无穷。未来我大明修士,当以玄妙法术开辟此洞,将酆都城送入地心。想来,只需数位大神通者,便可一蹴而就,何需万年劳役?”
众臣先是愕然,旋即面色变得精彩纷呈。
大部分人觉得温体仁说得相当在理。
也有少部分,如殿外旁听的侯恂,便忍不住插话道:
“荒谬!你我如今连半步胎息都未成就,修成移山填海之境,要等何年何月去了?”
心里想的是:
即便成了修士,那也是高高在上的仙师,岂能去做挖土苦力?
‘未免有失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