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一石已起身走了过来。
他从廉俊来手中接过卷子。
目光扫过那力透纸背的誊抄字迹。
“灯火阑珊处……”
他低声重复着最后一句。
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虚划。
仿佛要抓住那词句中流转的光影与风韵。
解熹也踱步近前,沉默地站在曾一石身侧。
目光胶着在卷面上,反复咀嚼着词句。
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有惊叹,有欣赏,更有一丝深沉的感慨。
“好词。”
曾一石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
声音低沉,却重逾千斤。
他抬起头,与解熹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是心有戚戚的震动。
解熹微微颔首,开口点评道:
“字字珠玑,浑然天成。俗手雕琢,焉能至此?”
廉俊来喟然长叹。
看着那词卷,眼神复杂。
“是啊,这等才情,这等胸襟气魄……”
他摇了摇头,自嘲般笑了笑。
“某半生苦吟,竟不如这后生考场信笔一阙。”
曾一石将卷子轻轻放回案上。
他目光扫过另外几位裁考官。
“诸位以为?”
其中一位年长的裁考官捻须沉吟。
“气韵贯通,意境超拔。上上优,当之无愧。”
另一位立刻附和:
“岂止!此词一出,恐为金宁词坛立一高峰,下官以为,评语中当特笔褒扬。”
曾一石看向解熹。
解熹的目光依旧在那卷词上,缓缓道:
“词好,评等便是。何须多言?”
廉俊来定了定神。
他重新拿起下一份诗词卷。
展开看了片刻,眉头便不自觉地蹙起。
方才那惊才绝艳的词句还在脑中盘旋。
此刻再看这些精心雕琢的句子,只觉匠气扑面,索然无味。
“立意尚可,辞藻堆砌过甚。”
他提笔,在卷角批了个“优”字。
情绪平淡无波。
解熹也回到座位。
他端起茶盏,却忘了喝。
目光放空,口中无声地翕动。
似乎还在默诵着“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曾一石则提起了朱笔。
他在那份《青玉案》卷首,郑重地画下代表最高评等的双圈。
值房内恢复了忙碌。
卷轴翻动声,朱笔批注声,偶尔的低语声。
但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场无声的震动。
那份词卷静静躺在曾一石手边。
廉俊来批阅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他强迫自己专注,但思绪总被那“一夜鱼龙舞”的华彩拉走。
再看眼前这些精心编织的意象,顿觉苍白乏力。
......
次日一早,曾一石从旁边狭窄的小间里醒来,在下人的侍奉下洗漱后重新回到值房。
天光透窗,映亮值房内的卷轴。
案头堆积的策论卷轴已矮去大半。
廉俊来和曾一石行了一礼后,啜了口热茶。
他扫过最后几份待阅的卷子,将其中一叠推向主位。
“策论上优者,皆在此了。”
“两位大人各自分一些吧。”
解熹“嗯”了一声,探身取过最上面一份。
纸页展开,他低声念出标题,目光却已沉入字里行间:
“一条鞭法?”
策论开篇如刀,直指赋役积弊:
“田赋徭役,名目如毛,胥吏上下其手,民不堪命,财匮于中饱……”
解熹的视线随着墨迹移动,速度渐缓。
他太熟悉这干净利落的破题和老辣锋利的风格了。
曾一石见他神色专注,不由侧目。
解熹没有注意到曾一石的反应,全身心投入到了这份策略中。
当他读到“计亩征银,官收官解,鞭索归一,胥吏无所逞其奸”处,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
卷面仿佛映出那少年沉凝的眉眼。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谁的手笔了。
卷轴被无声推至曾一石面前。
“曾大人请看这份。”
曾一石接过,起初神色平静。
目光扫过“漕运力役折银代输,免车马劳顿之苦”时,眉头微动。
待看到“清丈田亩,藏匿者罪,溢额者奖,十年可复税基”的具体条陈时。
他脊背倏然挺直,眼中精光暴涨:
“此法……似乎真的可行!若真能推行,实乃廓清赋役、富国惠民之良方!”
廉俊来闻声,倾身凑近。
解熹依旧沉默,没有开口评价,只是端热茶啜了一口。
曾一石已快速翻至末尾,不断点头:。
“妙!条分缕析,直指关窍,虽推行必有阻遏,但绝非空谈!”
他将卷子拍在案上,转向解熹与廉俊来,语气斩钉截铁:
“此卷,当为上上优。”
廉俊来也接过卷子快速通览一遍,胡须微颤:
“化繁为简,切中时弊。缜密如老吏、格局又似宰辅。”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澜,“下官附议,上上优!”
解熹放下茶盏,目光扫过曾一石与廉俊来:
“既无异议,便定下。”
书吏早已捧过朱砂匣候在一旁。
曾一石亲自提笔,饱蘸浓艳朱砂,在卷首空白处,稳稳画下两个并立的赤红圆圈。
“誊录副本。”
曾一石沉声吩咐书吏,指尖点在那份卷子上。
“报呈朝廷时,将此卷单列附于奏报之后,直呈内阁诸公案头。”
“是!”
书吏躬身,小心捧起那份墨迹与朱批犹新的卷轴,退步出值房。
日影悄然攀上东墙。
余下的策论很快评定完毕。
三份上上优,七份上优。
朱笔勾画,尘埃落定。
所有的乡试成绩全部出炉。
值房外传来细碎脚步声,两名青衣书吏垂首而入,抬着一块宽大的黄杨木板。
木板上,一行行墨字整齐排列,正是此次乡试中三门科目以上获得优的考生名录。
低于三门优的学生,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大概率就是无缘举人了。
“禀诸位大人,各科获优名录已制讫,请大人审阅。”
曾一石起身,踱至木板前。
廉俊来与解熹随之站定。
三人的目光在那些冰冷的代号与灼热的朱圈上游移。
“解元之选。”
曾一石缓缓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便在此三者之中了。”
他的手指虚虚划过板上最顶端的三个代号。
黄杨木板上的顶端的三个代号在烛火显得额外清晰:
丁卯七、甲未二、丙旦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