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面露苦涩,声音带着几分无力:
“大人,我们这苦寒之地,下属村落的农户连糠菜都填不饱肚子,男丁之前要么逃荒要么被征召,所剩无几,又如何开垦得那么多荒地?这分地之事,实属难办啊!”
伍思远轻叹一声,心情烦躁偏偏这怒火又无法发泄,当个穷县城的县令,真是桩苦差事!
没半点油水可捞不说,新圣上交代的差事完成不好,还要丢了乌纱、毁了前程。
他低头沉吟片刻,指节无意识摩挲着案沿的木纹,抬头时眼中已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
“张县丞,拟布告!即日起,凡来县衙分地的农户,免五成赋税!分地十亩以上者,免三年赋税!”
张贤神色骤变,额角渗出细汗,连忙上前半步劝阻:
“县令大人,这……这万万不可!免了这么多赋税,来年秋收若收不上足够粮食,朝廷追责下来,你我二人怕是承担不起啊!”
伍思远烦躁地揉了揉额角,眉宇间满是焦灼:
“管不了那么多了!圣上催分地的旨意一道接一道,若凑不齐分的亩数,年末这关我们都过不了,又何谈明年秋收?先过了眼前这道坎儿再说!”
张贤望着伍思远凝重的神色,深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只能无奈点头:
“确是如此,属下这就拟定布告,亲自贴到城门口,再派人快马传递到各个乡里,务必让农户们都知晓。”
“嗯......去吧”
伍思远挥了挥手。
冬日天短,夕阳西斜时,橘红色的余晖洒在安平县城的土城墙上,泛着一层暗沉的光。
李逸拉着木板车,踩着满地枯黄的野草,终于望见了城墙轮廓。
城门口围了不少衣衫褴褛的百姓,老老少少挤在公告栏前,守城士兵手持布告,扯着嗓子反复吆喝:“都来看看啊!县衙今日新发的布告,分地免赋税喽!分十亩以上直接免三年!”
穷苦百姓大多不识字,挤在人群中踮脚倾听,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眉头紧锁盘算着。
李逸路过时也被士兵拦下,只得停下脚步听了几句,心中暗想:
“齐武帝兴农的决心倒是不小啊,把压力全给到了各县衙,如今这世道,大肆经商容易被官差当成肥羊宰,当个种田大户,有县衙免赋税的承诺护着,反倒稳妥得很。”
李逸裹了裹身上的皮袄,拉着木板车向城内走。
轻车熟路走到王记酒肆门口,虽戴了顶遮风的皮帽子,将半张脸都遮住,伙计丁二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搓着冻得发红的手迎上来:
“唉?李兄弟又来了?这才几日不见瞧着精神多了!又打到什么好猎物了?”
李逸放下车,擦了把额头的薄汗:“运气不错,打了点好货,劳烦丁二哥帮我喊下王店主,事关紧要。”
“好说!”
丁二瞥了眼木板车上盖得严严实实的木柴,见李逸神色郑重,也不敢怠慢,转身快步进店,嘴里还喊着:“东家,李兄弟又来了,说有好货!”
不多时,身宽体胖的王金石就迈着大步走了出来,狐裘裹着圆滚滚的身子,脸上堆着热情的笑:
“呀?这才几天,小兄弟又送好货来了?”
两次接触下来,王金石对李逸已有了基本了解,这小伙子看着年轻,做事却沉稳实在,不偷奸耍滑,送来的野味都是上等货色,所以他格外客气。
换做那些耍心眼、以次充好的农户猎户,他早让伙计赶人了。
“王店主,借一步说话。”李逸压低声音,眼神示意了一下木板车,神色谨慎。
王金石何等精明,立刻察觉到不对劲,连忙凑到他身边,肥厚的手掌挡在嘴前:
“小兄弟有话不妨直说,莫非是打到了什么稀罕物?”
李逸附在他耳边,生命很轻。
王金石的双眼瞬间瞪大,瞳孔骤缩,脸上的笑容僵住,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连声音都变了调:
“嘶……小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你可知那大虫有多厉害?好几个打猎好手一起去,都未必能活着回来,你……你莫不是在唬我吧?”
李逸早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转身走到车旁,双手抓住木柴一角掀开,露出下面血粼粼的庞大躯体,虎首狰狞,獠牙外露,虽没了皮毛,那股威慑力依旧让人胆寒。
“这……这……”
王金石蹲下身,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虎爪,锋利的爪尖泛着冷光,吓得他连忙缩回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看着体型倒是像,可没了皮,我如何分辨是不是真猛虎?”
“皮在同伴那儿。”
李逸干笑两声,编了个早已想好的借口:“这次狩猎险象环生,几个猎户一起进山,折了两个人,三兄弟只有一人活下来,虎皮在他手上保管。王店主要是诚心要,开个合适的价格,我连夜回去跟他商议,定能给你带回来。”
“要!怎么不要!多少钱我都要!”王金石的语气斩钉截铁。
他就只听过别的县富商买到过猛虎,说那虎肉是对男人大有裨益的大补之物,吃一口能抵得上十副补药!
虎皮更是能辟邪镇宅、兴旺家运的珍奇,有钱都未必能买到。
而且后日便是老母六十大寿,若是宴席上能摆出虎肉、挂上虎皮,别说县令大人会亲临捧场,整个县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用他去邀请都会主动带着厚礼上门,这可是天大的面子,能让他在安平县城的富商圈子里扬眉吐气!
李逸抓起一只虎爪,将锋利的爪尖展示给他看,又指着虎头的轮廓:
“您看这爪尖的弧度,还有头颅的大小,这獠牙,绝非普通野兽可比,画作里的猛虎就是这般模样。”
王金石越看越心惊,也越看越意动,眼珠转了转,心里快速盘算着价格。
虎肉虽贵,但终究是吃食,虎皮才是真正的稀罕物!
他咬牙下定决心,出价道:“你们既是有人死伤,价格我自然要公道些,虎肉我给二十文一斤!但有个条件,虎皮必须也卖给我,我出两万钱!”
虎皮是稀罕物,安平县城从未有人交易过,本是无市无价,但王金石志在必得!
没了虎皮,万一宴席上有人质疑虎肉的真假,他是无从辩解。可若是有虎皮挂在堂上,谁还敢质疑?所以这虎皮他必须拿下,哪怕多花点钱也值得。
“如何,李兄弟?”
王金石拍了拍胸脯,语气带着几分豪气:“你若都卖给我,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王金石的兄弟,在这县城里,不管是官差还是地痞,没人敢欺负你!日后你再有好猎物,我一概高价收!”
李逸心中早已乐开了花,差点没控制住脸上的笑容。
来的路上他就已经盘算好了,东西是足够稀罕的好东西,但必须要有靠谱的买家,而他就只认识王店主一人,所以哪怕价格低出预期他也会痛快卖掉,竟是没想到王店主会开出超出他预期的高价。
“王店主这话见外了!您是我见过最豪爽最有气魄的店主,能和您结交是小子的荣幸,虎皮我明晚上之前就给您送来!”
“这才对嘛!”
王金石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李逸,眼中满是欣赏:“你小子年纪轻轻,做事却也痛快,对我胃口,我最讨厌那些弯弯绕绕耍心眼的家伙!”
“来人,过秤!”王金石高声喊了一句。
几个伙计连忙从后厨跑出来,扛着一杆大秤,看到车上的庞然大物,都吓了一跳,互相看了看,才敢上前。
四人憋红了脸,才勉强将虎尸抬起来放在秤盘上,秤杆瞬间被压得下沉,秤砣滑到最末端,才勉强平衡。
“东家,四百一十一斤!”伙计高声报数,语气里满是震惊。
“我的天老爷,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大!比野猪还壮!”
“你看这爪子,锋利得能劈柴,牙齿也尖得吓人啊,到底是什么猎物!”
“我也没见过.....”
几个伙计在一旁小声议论,王金石瞪了他们一眼,语气严厉:“都给我闭嘴!赶紧抬后厨去,找块布盖严实了,谁要是敢把这事泄露出去,立刻滚蛋,工钱一分都别想拿!”
“知道了,东家!”
伙计们连忙应下,不敢再多言,默契地用一块大黑布将虎尸裹住,合力抬进后厨。
“兄弟,进店坐!一路赶来肯定饿了,咱们喝两杯!”
王金石热情地拉着李逸往里走,态度比之前更显亲近。
“给我兄弟上盘肉,添一大干饭,再拿一坛酒来”
他对着店小二吩咐完,便转身去账房取钱,等饭菜上齐,他端着一个沉甸甸的大木盒回来,将木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八串穿好的一千枚铜钱,还有二百八十枚零散的小铜钱。
“兄弟,你数数,总共是八千二百二十钱,一分不少!”
李逸看着这堆铜钱,暗自无语......
八千多枚铜钱,要数到什么时候?而且这么多铜钱,揣在怀里沉甸甸的,赶路也不方便。
看来卖虎皮的两万钱,说什么也得换成银锭。
“王店主的为人,小子信得过,不必数了。”
李逸笑着将铜钱一把把塞进怀里,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腰腹微微下沉,忍不住又在心里吐槽:都说腰缠万贯,原来这万贯家财竟是这么沉重的负担。
王金石在他对面坐下,亲自为他倒了一碗酒,他举起酒碗示意:
“兄弟,我敬你一杯!明天我可是死等你送虎皮来,老母的寿宴,可就盼着这宝贝撑场面了!”
“放心,我定准时送来,绝不误事。”
李逸也举起碗,顺带提了一句:“对了,明日还望店主将虎皮的钱换成银锭,这铜钱带在身上实在不便,赶路也不安全。”
“哈哈,好说!别说银锭,你想要金饼,我也给你换!”王金石仰头一饮而尽。
李逸也仰头喝干碗中的酒:“好酒!”
酒足饭饱,李逸辞别王金石,揣着沉甸甸的铜钱走出酒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上的店铺陆续关门,只有几家灯笼铺还亮着灯,他打算去上次住的客舍歇息。
刚走到客舍门口,就看到墙角蜷缩着一个女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李逸本是随意扫了一眼,却猛地愣住了,那人身上的衣服看起来竟是有几分眼熟。
秦心月!
此时的秦心月哪还像是冷艳女侠,完全就是一个落魄的穷苦农户。
听到脚步声临近,秦心月猛地抬起头,乱发下的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冷光。
见到来人是李逸,她表情一怔随后连忙将头埋低,生怕被李逸认出来。
“秦姑娘,是你吗?”李逸走上前询问。
见被认出来秦心月重新抬起头,唇角牵起苦涩的弧度,微微点头。
“天这么冷,你在这墙角蹲着,会冻出病来的。”
李逸伸手搀扶她,触到她的手臂,只觉得冰凉刺骨像摸在冰块上,忍不住皱了皱眉。
刚带着秦心月走进客舍,老店主就从柜台后抬起头,看到秦心月,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不耐烦地挥手:
“去去去!没钱就别来住店!前两日你欠的房钱还没给,念你是个女子我没为难你,你怎么还敢回来?切莫再来烦我!”
秦心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变得煞白,窘迫地低下头,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逸连忙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柜台上,笑着打圆场:
“店主莫怪,误会了,这是我婆娘,性子倔,跟我赌气一个人跑出来,我寻了她好几日才找到。她欠的房钱我全补上,另外我们二人再住一晚。”
伸手不打笑脸人,老店主拿起铜钱掂了掂,脸色缓和了几分:“好吧,不过你们只能睡通铺了”
“也成,多谢店主!”
李逸没有在意,拉着秦心月向着里间的通铺走去,上次他跟何铁牛也是睡得通铺。
几日未见,秦心月又清瘦了几分,身上和脸都脏兮兮的头发也有些蓬乱,就她现在的样子站在城门那张画像旁都没有人能够认出她。
这个大通铺能够睡下十人,已经有三人蜷缩着躺在那,李逸拉着秦心月走到最里面,刚坐下就听到秦心月的腹部传出一阵咕噜噜的声响。
李逸苦笑,看似探手入怀,实则从物品栏里将剩下的两个饭团拿出递给秦心月:
“秦姑娘快吃吧”
秦心月没有客气,接过饭团后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眼角微微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