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轮瘦月,照在江南水乡的河面上。
太湖畔的莫家村,只是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几十户渔家沿河而居,乌篷船在码头边挤挤挨挨,船头挂着的气死风灯,在夜雾里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
莫老憨家住在村尾,三间茅屋,一个篱笆小院。此时堂屋里点着油灯,灯火如豆,映着一家三口的身影。
“阿贝,针脚要密,线要匀。”莫婶手里纳着鞋底,眼睛却盯着桌边的小女儿。
阿贝——也就是五年前被遗弃在码头的莫贝贝——正低着头绣一方手帕。她今年也九岁,眉眼和莫莹莹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皮肤被江南的水汽润得更加白皙,笑起来时右颊有个浅浅的梨涡。
“知道了,娘。”阿贝应着,手指翻飞,针线在细绢上游走,很快绣出一片栩栩如生的荷叶。她的绣工是跟隔壁沈寡妇学的,沈寡妇年轻时在苏州绣坊做过工,说阿贝这孩子“手指灵,眼神准,是天生的绣娘料子”。
莫老憨坐在门槛上补渔网,粗糙的手指捏着梭子,一穿一拉,动作熟练。他时不时抬头看看女儿,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咱阿贝绣的花,比真花还好看哩。”
“就你会夸。”莫婶白他一眼,语气却带着宠溺,“阿贝,绣完这片就去睡,明早还要跟你爹去镇上卖鱼。”
“嗯。”阿贝应着,手下却没停。她绣完荷叶,又开始绣荷花——不是常见的粉荷,而是罕见的并蒂莲,两朵花依偎在一起,共享一枝茎。
莫婶看着那图案,心里忽然一酸。
五年前那个冬夜,她和老憨从码头回来,在芦苇丛里发现这个襁褓时,孩子已经冻得小脸发紫。襁褓里除了半块玉佩,什么都没有。他们等了三天,没等到寻孩子的人,反而听说沪上出了大事——什么莫家倒台,什么抄家灭门。
莫老憨是个老实人,搓着手说:“这孩子……怕是那莫家的小姐。”
莫婶抱着怀里软软的小婴儿,看着她胸口那半块温润剔透的玉佩,咬了咬牙:“管她是谁家的小姐,现在是咱们的孩子。咱养!”
这一养就是五年。
阿贝聪明,懂事,三岁会背诗,五岁会算账,七岁学刺绣,如今九岁,已经是村里有名的巧手姑娘。可越是看她长大,莫婶心里越是不安——这孩子太出众了,出众得不像是渔家的女儿。她那双眼睛,看人时清澈透亮,偶尔会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像是藏着什么秘密。
“娘,您看这样行吗?”阿贝举起绣好的手帕。
并蒂莲在灯下栩栩如生,莲瓣上用极细的金线勾了边,在暗处会泛出微光。帕子一角,还用浅绿色丝线绣了个小小的“贝”字。
“好看,真好看。”莫婶接过帕子,摩挲着细密的针脚,“明天拿到镇上,准能卖个好价钱。”
阿贝却摇头:“这个不卖。”
“不卖?那你绣它做啥?”
“送给沈姨。”阿贝说,“沈姨眼睛不好了,还天天教我绣花。我想绣个特别点的帕子给她,让她高兴高兴。”
莫婶喉头一哽,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好孩子。”
夜深了,油灯添了两次油。莫老憨补完渔网,起身伸了个懒腰:“睡吧睡吧,明儿还要早起。”
阿贝收拾好绣筐,回到自己那间小屋。说是小屋,其实只是在堂屋后用木板隔出的小间,只放得下一张床、一个旧木箱。她从木箱里取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那半块玉佩。
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白玉质地,雕成半圆的月牙形,边缘有精致的云纹,正中刻着一个古篆字——“莫”。
阿贝的手指抚过那个字。她记得自己第一次问起玉佩时,莫婶慌乱的眼神,和莫老憨支支吾吾的回答。后来她从村里老人的闲聊中,拼凑出一些碎片:沪上莫家,双胞胎千金,一夜倒台,一个夭折,一个失踪……
她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失踪”的。可“莫家”是什么样子?“爹娘”是什么样子?那个据说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又是什么样子?
这些问题像河底的水草,缠在她的梦里。有时候她会梦见一座大宅子,花园里开着很多很多花,有个穿长衫的男人抱着她,笑着叫她“贝贝”;有时候又会梦见冰冷的河水,梦见一个女人哭着把她塞进芦苇丛,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开……
“阿贝,睡了吗?”门外传来莫婶的声音。
“还没。”阿贝急忙将玉佩收好。
门吱呀一声开了,莫婶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糖水鸡蛋进来:“趁热喝了,暖暖身子。”
阿贝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糖水甜,鸡蛋嫩,热气熏得她眼睛发酸。
“娘,”她忽然抬头,“我能问您件事吗?”
莫婶在床沿坐下:“你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亲爹娘来找我,您会让我走吗?”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油灯芯噼啪的轻响。
莫婶的手抖了一下,良久才说:“傻孩子,你亲爹娘……怕是已经不在了。”
“那要是还在呢?”
“要是还在……”莫婶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忽然说不下去。她想起五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想起襁褓里那个奄奄一息的小生命,想起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阿贝第一次喊“娘”,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帮她穿针……
“你要是想走,娘不拦你。”她最终说,声音有些哽咽,“但你要记得,不管你是谁家的小姐,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爹,我,永远是你爹娘。”
阿贝放下碗,扑进莫婶怀里:“我不走。这里就是我的家。”
莫婶紧紧抱着女儿,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她知道这孩子迟早要飞走——不是因为她想飞,是因为她的命就该翱翔九天,而不是困在这小小的渔村里。
可是能留一天是一天,能护一天是一天。
“睡吧。”她拍着女儿的背,“明天娘给你做葱油饼,你最爱吃的。”
“嗯。”阿贝闭上眼睛。
等莫婶吹熄油灯,轻轻带上门离开,阿贝才重新睁开眼。
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银霜。她翻身下床,从床底摸出一个小木匣——那是她自己做的,里面藏着一些“宝贝”:几枚漂亮的鹅卵石,一片晒干的枫叶,还有一本破旧的《三字经》。
《三字经》是村里私塾先生给的。先生姓陈,是个落第秀才,见阿贝聪明,就免费教她识字。阿贝学得快,一年时间就把《三字经》《千字文》都背熟了,现在已经开始读《诗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轻声念着,手指拂过泛黄的书页。陈先生说,这首诗写的是思念。她思念谁呢?思念那个只在梦里见过的“家”?思念那个从未谋面的“姐姐”?
还是思念一种……她本该拥有的人生?
窗外传来渔歌。是晚归的船夫,在夜色里哼着江南小调,调子悠悠的,带着水汽的润: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
阿贝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河面上渔火点点,像散落的星辰。更远处的太湖,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波光,无边无际,像另一个世界。
她忽然想起白天在镇上听到的闲话。两个从沪上来的商贩在茶馆聊天,说什么“莫家的案子要重审”“齐家少爷在奔走”“赵坤那老贼快不行了”……
莫家。又是莫家。
她摸了摸藏在胸口的玉佩——贴身戴着,用红绳串着,藏在衣服最里面。温润的玉质贴着皮肤,仿佛能感受到血脉的跳动。
“如果……”她对着月光,轻声说,“如果我真的姓莫,如果我真的有个姐姐……她在哪儿呢?过得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
只有夜风穿过芦苇丛,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叹息,又像低语。
同一片月光下,千里之外的沪上贫民窟里,莫莹莹也还没睡。
她坐在煤炉边,就着微弱的火光,一针一线地绣着一幅新的绣品——不是手帕,而是一幅小小的挂屏,绣的是月下江景:渔火点点,乌篷船影,一个女孩站在船头,望着远方。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绣这个。只是今天从齐公馆回来的路上,看见黄浦江上的渔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悸动,像是……乡愁。
可她从未离开过沪上,哪来的乡愁?
针尖刺破指尖,渗出一粒血珠。莫莹莹将手指含进嘴里,咸腥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她看着绣屏上那个女孩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背影很熟悉,熟悉得……像在照镜子。
“妹妹……”她无意识地吐出两个字。
话音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
煤炉的火苗跳跃了一下,映着她怔忡的脸。
窗外,沪上的夜空被霓虹染成暧昧的紫红色,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
只有贫民窟深处,这间十平米的板房里,一点如豆的灯火,和江南水乡那盏渔火,在同一个夜晚,隔着千山万水,无声地呼应着。
像是命运埋下的伏笔,在时光的长河里,缓缓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