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榆柳巷归来,得知那紫衣女子竟是云逸的堂妹后,安乐公主方玉漱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和更加坚定的决心。误会既已澄清,那个才华横溢、风姿卓绝的云逸先生,依旧是她心中那个不染尘埃的谪仙。
    然而,接连数日,她派去榆柳巷打听的人回报,云逸先生依旧行踪不明,归期未定。这份等待,让刚刚经历过一场情感大起大落的公主,心中愈发焦灼。太子哥哥的催返信如同一道道紧箍咒,京城的形势似乎不容乐观,她知道自己留在江南的时间不多了。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既然他漂泊不定,那她就给他一个安稳的归宿;既然他怀才不遇,那她就给他一个平步青云的阶梯!这天下,难道还有她安乐公主给不起的东西吗?
    这一日,她终于探得云逸回到了榆柳巷的小院。方玉漱精心梳妆,换上了一身象征皇室尊荣的明黄色宫装,头戴九凤衔珠步摇,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仪仗煊赫地再次驾临那处朴素的民居小院。
    方云(云逸)似乎早有所料,正独自在院中那株老梅树下烹茶,依旧是那一袭半旧的青衫,神情淡然。见到公主这般阵仗,他也只是从容起身,微微一揖:“不知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先生不必多礼。”方玉漱步入院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开门见山,“本宫今日前来,是想给先生一个前程。”
    她示意左右退至院外,只留二人在梅树下。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华美的裙裾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先生之才,经天纬地,屈居于此等陋巷,实乃明珠蒙尘。”方玉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本宫可向父皇举荐,无论是入翰林院清贵之地,还是任一方实权知府,乃至入东宫为太子哥哥效力,皆非难事。先生想要何等官职,但说无妨。有本宫作保,必让先生一步登天,施展抱负!”
    她相信,这天底下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功名利禄,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终点。
    然而,方云闻言,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他提起红泥小壶,为公主斟了一杯清茶,动作舒缓而优雅。
    “殿下厚爱,云逸……心领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激动,“只是,云逸闲散惯了,怕是受不得官场约束。”
    方玉漱蹙眉:“先生何出此言?以先生之才,何须畏惧那些繁文缛节?”
    方云抬眼,目光清亮地看向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疏离感的笑意:“殿下,您看这空中飞鸟,可愿被锁入金笼,即便那笼子由黄金铸就,缀满宝石?”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淡然的疏狂:“云逸此生,只愿做那天际孤鸿,览遍山河,寄情诗酒。若入官场,便如飞鸟入笼,失了本性,纵有锦衣玉食,高位权柄,也不过是被殿下……‘饲养’的笼中雀罢了。这,非我所愿。”
    “笼中雀……饲养……”这几个字如同冰锥,刺得方玉漱心头一痛,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她满心以为的恩赐,在对方眼中,竟成了束缚与豢养?一种被轻视、被拒绝的委屈涌上心头。
    “你……”她眼圈微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本宫一片真心,在你眼中,便是如此不堪吗?我只是……只是不想看你才华埋没,漂泊无依!”
    见她如此情态,方云知道火候已到。他沉默片刻,脸上那抹疏离的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他深深地看着方玉漱,目光专注而深邃,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眼底。
    “殿下的真心,云逸岂会不知?”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正因知道,才更不能以此等方式,玷污了这份心意。”
    他向前微踏半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殿下可知道,为何我不愿接受这唾手可得的功名?”
    方玉漱怔怔地看着他,被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和眼神所摄,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因为,”方云的目光与她交汇,语气诚挚得令人无法怀疑,“我想凭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走到能让殿下骄傲的位置上。”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字一句道:“殿下若信我,便给我三年时间。三年后,科举之期,我必赴京应试,以真才实学,金榜题名!届时,功名不再是殿下所赐,而是我云逸,凭借自身能力,挣来迎娶殿下的资格!”
    “迎娶……?”方玉漱猛地睁大了美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狂跳起来。他……他刚才说什么?挣来……迎娶她的资格?
    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方才的委屈和伤心。原来,他不是拒绝她,不是不爱权势,而是……而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与她并肩!他想要的,不是她赏赐的官职,而是足以匹配她身份的、自己挣来的功名!
    “你……你此话当真?”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君子一诺,重于千金。”方云神情肃穆,目光坚定,“三年后,杏榜题名日,便是我云逸,凤冠霞帔求娶殿下时!只是……这三年,需委屈殿下等待了。”
    “不委屈!不委屈!”方玉漱连忙摇头,泪水却流得更凶了。她上前一步,也顾不得什么皇家礼仪,紧紧抓住方云的衣袖,仿佛怕他下一刻就会消失,“我等!莫说三年,便是十年,我也等你!”
    她看着眼前这个青衫磊落的男子,只觉得他此刻的身影无比高大。不要公主赏赐,而要自己考取功名来匹配她,这是何等的傲骨与真心!与那些汲汲营营、只想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世家子弟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好,那便说定了。”方云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袖,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抬手,极其轻柔地用指腹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珠,“殿下且先回京,静候佳音。”
    “嗯!”方玉漱用力点头,破涕为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此刻,什么太子的催促,什么京城的局势,都被她抛到了脑后。她只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又说了好些话,方玉漱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一步三回头,眼中满是甜蜜与期盼。
    待公主的仪仗彻底消失在巷口,院中的方云缓缓收敛了脸上的温柔笑意。他低头看着方才为公主拭泪的手指,目光一片清明冷静,哪还有半分之前的深情。
    柳如意从屋内走出,神色复杂:“殿下这‘饼’画的,怕是让公主今晚要睡不着觉了。”
    方云淡淡一笑,掸了掸青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换来她心甘情愿地回京等待,为我们争取至少三年的缓冲时间,还能让她在京城成为我们无形的护身符……这笔买卖,很划算。”
    他望向北方,眼神锐利:“三年……足够了。足够我们稳住北疆,积蓄力量。至于三年后的科举……”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嘴角那抹冷冽的弧度,已说明了一切。
    一场以深情为饵,以承诺为网的谋划,就这样将一个金枝玉叶的真心,牢牢套住。而那位沉浸在幸福中的公主,此刻还全然不知,自己满怀期待的三年之约,不过是对方棋局中,一步精心算计的闲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