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结束,丝竹声暂歇。宴会的氛围自然而然地转入下一个环节,这是官宦士绅宴会上约定俗成的流程,也是许多年轻人翘首以盼的时刻——各路颇有才名的举子、书生会纷纷起身,或吟诵自己的诗词新作,或展示书画才艺。
一来是为宴会助兴,附庸风雅;二来更是借此机会彰显自己的才华,希望能得到在座哪位高官显贵的青睐,博个前程,运气好些的,甚至可能引来某家千金的倾心,成就一段佳话。
起初,一切如常。几个衣着体面的年轻举子依次上前,或慷慨激昂,或婉约低回地朗诵着自己的诗作,无非是咏月、抒怀、颂太平之类,内容工整,却难出新意,博得一些礼节性的喝彩和宴会的彩头。
然而,总有人不愿走这寻常路。就在气氛趋于平和之际,一个坐在角落、面容俊朗、身着青色长衫的书生霍然起身。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走向场中,而是目光锐利,径直朝着肖尘所在的席位走来。
这一举动,让在座的不少官员瞬间变了脸色。有人认出了他——姬正兴,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的才子,诗才敏捷是有的,但更出名的是他那恃才傲物、桀骜不驯的性子。
这位爷平日里就狂言不断,如今竟直接冲着那位煞星去了!
众人心中暗暗叫苦,只盼这狂生千万别口无遮拦,得罪了这位凶名在外的逍遥侯,那这好好的中秋宴可就真要平地起风波了。
可此刻,谁也不好出面强行阻拦。
那姬正兴倒也不是完全的愣头青,走到肖尘桌前约三步远处停下,规规矩矩地作了一个揖,礼节上挑不出错处。
然而他开口说出的话,却带着明显的火药味:“学生姬正兴,久闻逍遥侯大名。常听北地传言,说侯爷擅作边塞诗,气势雄浑,被誉为北地诗坛魁首,且曾言我南方诗词柔靡,不足为观。如今侯爷驾临江南,恰逢此中秋佳会,群贤毕至,何不趁此良机,赐教一二,也让我等南地学子开开眼界?”
肖尘闻言,脸上是一片真实的茫然。
北地诗魁?我?我什么时候有了这名头?哪个王八蛋在外面乱给我栽赃?
他心中一阵无语,自己平时连打油诗都懒得琢磨,怎么就成诗坛魁首了?
再说这南北文坛之争,关我屁事?我连吃豆腐脑是甜是咸都不站队的人,怎么会去贬低南方诗坛?
这里面有坏人!
眼见那姬正兴不等他回应,便自顾自地一甩衣袖,摆开架势,朗声道:“既然侯爷不语,那学生便抛砖引玉,先以这‘秋月’为题,作诗一首,还请侯爷品评……” 说着,他就要开始朗诵他那显然是早有准备的诗作。
“等等!”肖尘抬手制止了他,脸上那点茫然迅速被一种玩味的神色取代,“你的意思是,要在这儿,跟我比试诗文?就让在座的诸位来评判高低?”
姬正兴昂首挺胸,带着文人特有的自信与执拗:“不错!正是此意!”
肖尘却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惋惜”:“姬举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诗文之道,何时变得如此浅薄、如此急功近利了?”
“这……”姬正兴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弄得一愣。
肖尘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侃侃而谈:“真正的诗文,须得有感而发,随性而写,是胸中块垒、眼中山河的自然流淌。像你这般,在特定的宴席之上,为了比试、为了压人一头而绞尽脑汁‘憋’出来的,又能是什么真正的好诗?在这觥筹交错之间,行这哗众取宠之事,岂不是瞧低了诗文本身的格调与境界?”
他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最尊重文学的人。
姬正兴被他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梗着脖子道:“那依侯爷之见,是不想比了?”
“倒也不是完全不比。”肖尘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只是觉得此法不妥,辱没了风雅。不如我们换个方法,如何?”
“什么方法?学生洗耳恭听。”姬正兴强压着怒气。
肖尘好整以暇地端起酒杯,轻啜一口,这才慢悠悠地说道:“这样吧。我们不以这片刻之功论长短。就以‘江月’为题,不限体裁,各作一篇。然后,以一年为期,你我的诗作皆可自行刊印、传抄,任其流传于市井巷陌、士林江湖。一年之后,不必你我争辩,也不必谁来评判,天下人的口碑、时间的沉淀,自然会在你我诗作之间,分出一个高下。如何?”
姬正兴皱眉:“若是……若是所作之诗,不能名传天下呢?”
肖尘闻言,哈哈一笑,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回姬正兴脸上,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若是连名传天下都做不到,那还舔着脸在这里比什么?趁早回家读书练字,别再出来丢人现眼了!”
“好!好气魄!”一直在旁边紧张观察的永和知府,此刻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连忙快步上前,大声赞道,脸上堆满了笑容,“逍遥侯此言,方是诗文大家该有的气度与格局!不争一时之长短,而重千秋之品评!妙极!正兴啊,你既有心与侯爷切磋,也该学学这份胸襟,回去好生构思,来日方长嘛!”
他一番话,既捧了肖尘,又给了姬正兴台阶下。
姬正兴张了张嘴,看着肖尘那副浑不在意、却又仿佛胜券在握的模样,再看看周围官员们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心知今日这“挑战”是进行不下去了。
他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对着肖尘再次拱了拱手,闷声道:“侯爷高论,学生……受教了。一年之后,再看分晓!” 说罢,也不等回应,转身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脸色依旧不太好看。
永和知府连忙示意乐师再次奏响丝竹,厅中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欢声笑语如同退潮后又重新涌上的潮水,再次灌满了整个宴会大厅。
只是不少人再看向那位慵懒靠在椅中的逍遥侯时,眼神中除了原有的敬畏,又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这位侯爷,似乎并不只是个会打打杀杀的武夫。
肖尘自顾自地又斟了一杯酒,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沈明月在一旁看着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