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一条缝,走廊的光斜切进来,落在鞋尖前的地面上。那道光像一把薄刃,从门缝里挤进来,割开了屋内的昏暗。亚瑟低头看了眼脚上的旧皮鞋,鞋头有些发白,像是被磨掉了漆,边缘还沾着一点干涸的泥点——昨天去城东看拍摄场地时踩进过积水坑。他没动,也没立刻走出去,只是站在那里,手还握着门把,指节微微泛白,仿佛只要松开,就会失去某种支撑。
    背包带子压在肩上,文件袋边缘从侧边露出一角,硬挺的纸面蹭着裤兜,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忽然觉得这声音很刺耳,像是提醒他什么还没做完。
    他想起早上出门前那股冲劲——台灯下写满计划的笔记本摊开着,字迹潦草却有力,每一页都标着时间节点和待办事项;打印店刚送来的二十份新方案还带着油墨味,纸张整齐地码在牛皮纸袋里;还有银行柜台前排队时攥紧的营业执照原件,塑料封套都被汗水浸得起了褶皱。一整天都像上了发条:取执照、办对公账户、跑场地、约人谈拍摄档期。地铁换乘三趟,步行两万步,手机电量从百分之百掉到只剩百分之八,充电宝插上去又拔下来,生怕耽误下一个电话。
    每件事都完成得干脆利落,话不多说,事办完就走。别人看他,大概觉得这人稳得住,有方向。前台小姑娘递合同的时候甚至笑着说:“您这效率,不像初创的,倒像老团队了。”他点头致谢,嘴角扬了一下,可那笑意没进眼睛。
    可现在站在这儿,楼道里的感应灯忽明忽暗,脚步声远去后,安静重新裹上来,他忽然觉得那些“完成”像一层薄壳,轻轻一碰就会裂。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空。一种说不清的虚浮感从脚底升上来,顺着脊椎爬到后脑。他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证明给谁看?还是仅仅为了填满时间?
    他拉了下背包带,转身回屋,把门关上。咔哒一声,锁舌入位,像是切断了与外界最后一丝联系。屋里还是老样子,桌角堆着泡面盒,但比前几天整齐了些,空盒子都被收进了塑料袋,扎好口放在门后,连垃圾桶都换了新的黑袋。台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晕铺在桌面一角,电脑合着,旁边放着一杯凉透的茶水,杯壁有圈淡淡的渍痕,像年轮,一圈圈刻着无人知晓的等待。
    亚瑟把文件袋放在桌上,解开拉链,抽出里面的资料。一页页翻过,都是他亲手改过的计划书副本,字迹密密麻麻,红笔蓝笔交错,边角写满补充备注,有的地方甚至贴了便签纸,层层叠叠,像一座微型废墟。他盯着其中一行:“样片预算压缩至一万八”,指尖在纸上停了几秒,然后轻轻推到一边。
    那一万八,是原本可以请专业调色师的钱,现在只能自己扛。也是原本能租更好设备的额度,如今要靠借、靠磨、靠人情来填补。他知道这数字背后意味着什么——更长的工作时间,更低的成功率,更高的风险。但他也清楚,这是目前唯一能走的路。
    他走到床边,脱下外套挂好,领带松了两扣,坐到桌前。灯光照在脸上,不刺眼,却让他感觉有点干涩,眼皮沉,心更沉。他起身去厨房倒水,塑料杯接满自来水,水流撞击杯壁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喝了一口,冰凉顺着喉咙下去,激得他微微皱眉,胸口一紧。
    回来时经过洗手间,顺手看了眼镜子。镜面不大,边缘有些模糊,布满细小水雾,但他还是看清了自己的脸——眼下有青影,胡子没刮干净,右颊靠近耳根的地方冒了颗小痘,红得突兀。几天前那种眼神还在不在?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时是被一笔汇款点醒,账户余额突然多出十五万,附言栏写着“支持你一次”。没有署名,他却知道是谁。那一刻,像是有人在他快要熄火的时候递了根火柴。他连夜整理资料,重做PPT,第二天就去跑了所有流程。
    可现在火燃起来了,风也来了,怎么心里反倒空了一块?
    他瞥见桌上一个精致的小饰品,铜质的星轨模型,手工打磨,能缓慢转动,是她曾经送他的生日礼物。她说:“你看,星星再远,也有轨道可循。”后来她走了,留下这个,也留下了这句话。他没扔,也没收起来,就让它一直搁在桌角,像某种沉默的见证。
    思绪不由飘回到过去。冬天的凌晨,他们在剪辑室熬到三点,暖气坏了,她裹着大衣啃面包,一边看粗剪版一边笑:“这片子要是成了,我要在首映礼上穿红裙子。”他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的样子,眼睛亮得像能点燃整个房间。
    他回到桌边,放下杯子,目光落在背包上。犹豫了一下,他拉开夹层,取出那本《春日来信》。书脊已经有些松动,封面磨损处露出了布纹底色,边角卷起,像是被翻过无数次。他没翻开,只是拿在手里,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角,动作轻缓,像怕惊扰什么。
    窗外城市还没完全安静下来,远处高架桥上有车流驶过的声音,低沉如潮汐。楼下早点摊的棚子已经收了,铁皮卷帘门哗啦落下,隔壁人家电视还开着,音量调得很低,隐约能听见新闻播报的尾音:“……空气质量良,明日气温回升……”
    他静静坐着,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书搁在腿上。手指偶尔滑过封面烫金的字迹,像是在确认它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辆摩托轰鸣着驶过,引擎声由远及近又迅速远去,震得窗框轻颤了一下。玻璃上的倒影晃了晃,他也眨了眨眼,像是从某种走神中抽离出来。低头看手里的书,发现书页之间似乎有一角纸片露了出来——很浅的一截,颜色比书页略深,像是被夹得太久,边缘已泛黄。
    他知道那是什么。
    没有立刻拿出来。反而把书合得更紧了些,手指压住封面,仿佛怕它自己打开。脑海中突然跳出一个画面:清晨阳光穿过窗帘缝隙,她赤脚走向客厅的身影,发丝垂在肩头,动作极轻,像怕惊扰什么。水壶在厨房咕嘟作响,她回头冲他一笑:“今天我想吃煎蛋。”
    紧接着是另一幕——她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回头看了眼客厅,最终没拿走这本书。她只说了一句:“留着吧,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读完它。”
    他闭了下眼。
    再睁开时,视线落在电脑屏幕上。他伸手掀开盖子,屏幕亮起,光标在文档空白页闪烁。他盯着那个跳动的小竖线,像是等着它先开口。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迟迟没动。
    计划书还得改。资金分配要再细化,拍摄周期可能得延后一周,场地押金今天谈下来了,但下周二前必须付第一笔。这些事都该做,也都得他一个人拍板。没有人替他分担,也没有人问他“要不要休息”。
    可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做?
    不是为了活下去吗?不是因为那笔钱来了,说明有人信你吗?不是因为你早就决定不再靠谁,只靠自己往前走吗?
    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每次看到街头情侣并肩走路,他会下意识放慢脚步?为什么听到咖啡馆里放一首老歌,会突然想起她曾说过“这首歌我拍戏时听过”?为什么明明事业开始有了轮廓,心里却总有个声音在问——你在忙的这些,跟她有没有一点关系?
    他不知道。
    他曾以为创业是条出路,能把过去那些说不清的情绪甩在身后。可现在才发现,走得越远,那些东西反而越清晰。她留下的字条、那叠现金、那一夜的沉默告别……甚至她离开时关门的力度,都像刻进了记忆深处,时不时冒出来,打断他的节奏。
    他不怕难。也不怕穷。怕的是这种清醒中的孤独——明明在做事,明明在前进,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能让自己踏实下来的锚。就像一艘船,在海上航行太久,忘了岸在哪里,甚至连出发的理由都开始模糊。
    他关掉电脑屏幕,黑暗瞬间吞没了桌面。台灯的光晕缩成一圈,照着他半边身子,另一半隐在阴影里,像被切割开的两个人。
    房间里漆黑安静,他就这样坐着,台灯那微弱的光也照不散周身的黑暗。这时,楼下似乎有东西掉落的声音,虽细微却清晰可闻,像是金属片砸在水泥地上,叮的一声,短促而冷。
    他没抬头,也没动。
    远处天边微亮之前,城市总有这么一段彻底的黑。他正处在这样的时刻里——没睡,也没醒;没停,也没走;像是卡在两个状态之间,进不得,也退不了。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下,可能是工作群的消息,也可能是某个投资人回复了邮件。他没去查。
    他的手指终于动了一下,轻轻碰到了书脊。
    然后停住。
    窗外,第一缕灰白色的光悄然爬上对面楼宇的外墙,像一道缓慢愈合的伤口。新的一天正在无声地降临,而他仍坐在原地,手中握着一本未打开的书,和一段尚未说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