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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枕边夜话

    晚饭的香气还未完全散去,磊磊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又腻到我身边。窗外华灯初上,雪后的城市夜景像撒了一把碎钻石。

    “太爷爷,”他小声说,带着点做完坏事的小得意,“妈妈刚才说,晚上不能再听吓人的故事了,会做噩梦。”

    我莞尔:“那你怕不怕做噩梦?”

    磊磊犹豫了一下,挺起小胸脯:“不怕!我是男子汉!”

    我被他逗乐了,却也想起一个关于“梦”的故事。这故事,比井里的影子更私密,比矿坑的歌声更贴近人身。

    “那太爷爷给你讲一个,关于‘梦’的故事。不是好梦,是一种叫‘梦魇’的东西,也叫‘鬼压床’。”

    磊磊立刻紧张又期待地蜷缩起来。

    那是我十来岁的时候,一个闷热的夏夜。村里有个叫福贵的壮实后生,是种地的好把式,身体壮得像头牛。可就是这么个汉子,却突然病倒了。

    病得古怪。白天还好好的,能吃能喝,就是人有些蔫。可一到晚上,只要一睡着,他就开始挣扎、哼哼,说胡话。第二天醒来,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脸色蜡黄,眼圈乌黑,浑身酸软无力,比干了一天重活还累。

    他跟他娘说,夜里总觉得有东西压在他胸口上,沉得像磨盘,喘不过气,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眼睛能眯开一条缝,朦朦胧胧的,好像能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坐在他身上,看不清脸,就那么压着。

    郎中请了好几个,汤药灌下去几大碗,一点用没有。福贵还是一天天消瘦下去,眼窝深陷,白天走路都打晃。

    村里老人窃窃私语:“这不是实病,怕是冲撞了‘梦魇鬼’了,这东西专吸人的精气神儿!”

    福贵他娘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提着半篮子鸡蛋,求到了额尔敦爷爷门上。

    额尔敦爷爷跟着去了福贵家。他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准备法器,而是先里里外外看了看福贵住的屋子,又仔细问了福贵发病前去过哪里,干过什么。

    福贵瘫在炕上,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来:

    “就……就前几天,晌午头,日头毒得能把人晒脱皮……我寻思老坟圈子那边树荫厚实,就溜达过去,想砍点柴火,顺便……顺便纳个凉。”

    他眼神里透着一丝后悔。

    “那地方……你们是知道的,坟头一个挨一个,荒草长得比人都高,风一过,唰唰响,听着就让人心里头发毛。我砍了没几根柴火,就觉着浑身不得劲儿,不是热,是那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阴凉。”

    “后来实在熬不住,见有个老坟的墓碑塌了半截,剩下半截歪在土里,旁边有块背阴的石头,我就……我就靠上去歇歇脚。这一靠下去,就坏了事儿了……”

    福贵的声音开始发颤,脸上没了血色。

    “我刚闭上眼,就觉着后脖颈子猛地一凉,像有人对着那儿轻轻吹了一口寒气,激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我赶紧睁开眼回头瞅,可身后除了乱草和那个破坟头,啥也没有……我当时心里直扑腾,可又想着,大中午的,还能真有鬼不成?就没当回事,赶紧拎着柴火跑回家了……

    谁成想,当天晚上……就、就变成这样了……”

    额尔敦爷爷没再问话,他让福贵娘取来一碗清水,放在炕沿。他自己则退后两步,从随身的旧布袋里请出了那面蒙着兽皮的神鼓。他并不像往日跳大神那般剧烈舞动,只是微闭着眼,站在屋子中央,手指在鼓面上极轻、极慢地敲击起来。

    “咚……咚……咚……”

    那鼓声沉郁而粘稠,不像是在这闷热的夏夜里敲响的,倒像是从一口很深很深的古井里传上来。他一边敲,一边用一种低沉的、仿佛梦呓般的调子,用满语吟唱起来,那声音似乎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倾听。

    忽然,他敲鼓的手指停住了,吟唱也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般射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站着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他脸色沉静,对着那片虚空,用我们都能听懂的汉语,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不是家里祖先来的,也不是外头的孤魂……是个游魂,心里有冤屈,又没个香火供奉的‘游魂’……”

    他像是在转述,又像是在确认。然后,他重新看向焦急的福贵娘,语气笃定:

    “大嫂子,听明白了。缠上福贵的,不是寻仇的恶鬼。

    “那是啥?”福贵娘急忙问。

    “是个‘横死’的,心里有冤屈,又没个香火供奉的‘游魂’。”额尔敦爷爷解释道,“它倒不是故意害人,只是自身怨气太重,又找不到依托,福贵那天晌午头火气低,从坟圈子过,阳气被阴气一冲,它就跟上了。晚上人睡着了,魂儿稳了,它那口怨气就压上来,吸点活人生气吊着它自己不散。”

    听起来,这比恶鬼索命还让人头皮发麻。

    额尔敦爷爷让福贵娘准备了一些东西:一碗清水,三炷香,还有几刀黄裱纸。

    那天晚上,他没让太多人围观,只让福贵躺在炕上,我和几个半大小子因为好奇,偷偷趴在窗户根底下听。

    屋里,额尔敦爷爷点燃了香,插在碗里的米上。烟雾袅袅升起。他没有激烈地跳神,而是坐在炕沿前的凳子上,对着福贵身上那看不见的东西,用一种平和的、甚至带着商量的语气,低声说起话来。

    说的不是神歌,更像是拉家常:

    “知道你有委屈,死得不安生……可这么缠着活人,不是长久之计,损了他的阳寿,也加重你的罪孽……有啥未了的心事,说说看,能帮的,我们尽量……”

    我们趴在窗外,大气不敢出。就听见额尔敦爷爷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有时候停下来,像是在倾听。偶尔,昏睡的福贵会无意识地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或者身体轻微抽搐。

    最后,额尔敦爷爷叹了口气:“好吧……这个愿,我们替你圆了。你也该走了,别再留恋阳间,早点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他拿起那几刀黄裱纸,在香火上点燃,纸灰打着旋儿在屋里飞舞。他同时轻轻拍打着福贵的胸口和额头,嘴里念着送神的调子。

    说也奇怪,就在纸灰落尽的那一刻,一直眉头紧锁、呼吸困难的福贵,忽然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紧攥的拳头也松开了,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下来,陷入了沉沉的、平稳的睡眠。

    二天,福贵醒来,虽然还虚弱,但那种被掏空的感觉消失了,胸口也不再发闷。他对昨晚的事只有一些模糊破碎的记忆,好像梦到一个穿着旧时代衣服的男人,跟他说了些什么。

    额尔敦爷爷根据福贵破碎的记忆和昨晚的“交谈”,推测那游魂可能是多年前逃荒死在这里的外乡人,惦记着老家一个失散的亲人。他让福贵家按照承诺,准备了寒衣纸钱,在村外十字路口烧了,算是丁却那游魂的念想。

    自那以后,福贵的“梦魇”再也没犯过。

    “所以啊,磊磊,”我看着听得入神的孩子,“这世上不一定是真的有什么恶鬼。可能只是某个迷路的、可怜的‘魂儿’,暂时借个地方歇歇脚。只要帮它了了心愿,它自然就走了。”

    磊磊松了口气,小声说:“那……它也挺可怜的。”

    “是啊,”我感慨道,“这世上,很多时候,可怕的不是鬼,是‘冤屈’和‘执念’。人有了执念放不下,活着难受;魂儿有了执念放不下,就只能在世间徘徊。”

    夜更深了,城市的喧嚣渐渐沉寂。磊磊打了个哈欠,这次是真的困了。我将他搂紧,知道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连同其中的人情与道理,正一点点沉淀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如同多年前,它们沉淀在我的生命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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