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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半仙与真传(下)

    马三爷那番关于“真传”与“野路子”的自白,像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迷雾的门。我意识到,他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表象下,藏着对那个真正“仙家世界”的复杂情绪——有敬畏,有向往,或许,还有一丝无法触及的遗憾。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天气闷热,蚊虫肆虐。马三爷弄来半瓶地瓜烧,就着一小碟炒黄豆,自斟自饮。几杯下肚,他黝黑的脸上泛起了红光,话也多了起来。我趁机又问起了关于“马家”和那位他跟随过的老香童的事。

    马三爷眯着眼,望着窝棚外漆黑的林海,声音带着酒意,也带着一丝难得的悠远:

    “我那老师父,姓胡,古月胡。人家那才是正儿八经的‘老香根’,祖上三代都是顶香的(指出马仙)。他那堂口,嗬!那叫一个气派!”

    他咂摸着嘴,仿佛在回味:“堂单是大红的绸子布,上面用墨笔写得密密麻麻,各路仙家的名号、辈分,清清楚楚。为首的是一位道行高深的胡家太爷,下面是黄家快马,常(长)蟒仙家负责护卫……规矩大得很!初一十五必须上大供,平时烟酒香火不能断。给人看事之前,要先上香请示,仙家点头了才能看。”

    “那……胡师父是怎么看事的?”我好奇地追问。

    “那架势,跟你额尔敦爷爷不一样,跟我也完全不同。”马三爷比划着,“他往那一坐,点上香,有时候会打几个哈欠,流点眼泪,那是仙家要‘附体’了。

    附体之后,他说话的声音、语气都会变!可能是尖细快速的黄仙,可能是沉稳苍老的胡仙。能准确说出人家祖坟的朝向,家里隐秘的摆设,甚至能点出求医者身上哪个部位怎么个疼法,像是亲眼看见一样!开出的方子,有时是草药,有时就是几句咒语,或者让去哪个方向烧点纸,灵验得很!”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真正的佩服:“那才是真本事,沟通阴阳,治病救人,积攒的是功德。不像我,”他自嘲地笑了笑,“全靠连蒙带猜,糊弄点吃喝。”

    “那……胡师父后来呢?还有那么厉害的马家,现在怎么好像很少听说了?”我抛出了核心的问题。

    马三爷脸上的红光褪去了一些,他沉默地灌了一口酒,良久,才重重叹了口气。

    他声音低沉下去,最近外面传回来的消息“那阵风刮起来,谁顶香出头,谁就是‘牛鬼蛇神’!砸庙拆祠堂,烧堂单,毁神像……胡师父他那大红堂单,第一个被扯下来,当众烧了!”

    我能想象那场景:火焰吞噬着写满仙家名号的绸布,周围是激昂的口号声和一张张狂热或恐惧的脸。

    据说,“胡师父当时就瘫了,”马三爷的声音有些沙哑,“不是吓的,是仙家走了,或者说,被那冲天的‘人气’和‘火气’给冲散了。他就像一下子被抽走了魂,病了好几个月,人也糊涂了,再也没能起来看事。”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至于那些真正的‘马家’弟子,下场都差不多。本事越大,名气越响,栽得就越狠。有的被批斗,有的被关起来,更多的,是像胡师父一样,自己把堂单请下来烧了,主动断了跟仙家的联系,从此沦为普通人。”

    “仙家……就没办法吗?”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仙家?”马三爷苦笑一声,“仙家也怕恶人,更怕这滚滚的时代洪流。那时候,举国上下都是一股‘人定胜天’的阳气,什么仙家精灵,都得避其锋芒。说白了,信仰这玩意儿,需要土壤。土壤没了,根就烂了。”

    “所以啊,山子,”马三爷看着我,语气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我这种‘野路子’,反而因祸得福。没有正经堂口,不怕被砸;没有真仙附体,不怕反噬。靠着点皮毛伎俩和察言观色,在这夹缝里,反倒能混口饭吃。但我也就只敢接点小来小去的事儿,真碰上厉害的,我比谁溜得都快。”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真正的‘马家’传承,到我们这一代,基本就算断了。剩下的,要么是我这样的骗子,要么就是些上不得台面、真假难辨的小打小闹。那个能请动胡黄常蟒大堂兵马、规矩森严、沟通天地的时代,过去了。”

    那一晚,马三爷喝得酩酊大醉。我看着他趴在桌子上酣睡,鼾声如雷,心里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慨。额尔敦爷爷代表的萨满文化,在悄然消退;而马三爷口中那曾经辉煌的“东北马家”出马仙体系,更是在时代的铁蹄下,被碾得七零八落。

    这些古老的、与天地精灵共处的智慧与信仰,在“科学”与“革命”的浪潮中,似乎正不可避免地走向没落。而我,一个从山村走出的青年,在见证这一切的同时,也不禁思考,这些即将消失的“东西”,对于这片土地和生活在上面的人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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