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澜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多年前的记忆。
那时的凌薇还未去北境,年纪尚轻未参政,却是京城出了名能惹事的皇女,隔三差五就有御史的弹劾折子飞到御前。
一日午后,在皇太女凌华的东宫偏殿,沈知澜正奉母亲之命,为太女送来沈家新得的一幅古画。
凌华靠在窗边软榻上细细品鉴,他们自幼相识,凌华长他几岁,待他素来温厚,似姐似友,彼此间有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却无关风月。
门忽然被“砰”地推开,年少的凌薇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她穿了身绯色骑装,腰束革带,大约是刚疾走或跑马而来,额角沁着细汗,几缕乌黑的发丝黏在瓷白的脸颊边。
那双桃花眼此刻因为情绪而格外明亮,眼尾天然带着一抹微红,不笑时也似含情,偏偏眼神里透着桀骜与烦闷。
沈知澜冲她行礼,她没看他,径直走到案边,拎起茶壶对着壶嘴灌了几大口,放下茶壶时,唇上还沾着水渍,在日光下亮晶晶的。
“怎的了?”凌华的目光从画上移开,语气里没有责备,“今日朝上,陈侍郎哭诉她家小公子被你当街打了。”
凌薇在旁边的椅子上重重坐下,别开脸不说话。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凌华慢条斯理地卷着画轴,“说她家儿子如何温文知礼,如何无辜受辱,求母君严惩。”
凌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依旧不吭声。
“刘御史也跟着附议,说你欺凌弱男,有失皇女体统。”凌华抬眼,目光落在妹妹紧绷的侧脸上,“张寺卿倒是没说话,只叹气。”
凌薇猛地转回头,眼里烧着两簇暗火:“她们就只说我打人?”
“不然呢?”凌华将卷好的画轴轻轻放在案上,“你又不说缘由,她们自然只听得到一方说辞。”
凌薇嘴唇动了动,似想辩解,最终却只是硬邦邦地扔出一句:“他该打。”
凌华闻言,非但没有继续追问缘由,反而点了点头附和道:“嗯,是该打。”
沈知澜当时在一旁,闻此心中微动,皇太女处事公允,律己甚严,怎会如此纵容妹妹?甚至连缘由都不细究,便认同该打?
凌薇似乎也没料到大姐姐是这个反应,眼睛倏地睁大,看向凌华。
凌华却已垂下眼睫喝茶,仿佛刚才那句只是随口附和,然后她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种姊妹间才懂的揶揄:“下次动手,记得套麻袋,当街打落人话柄。”
凌薇愣了愣,随即嘴角向上弯起,方才那股憋闷的怒气消散了大半。
“知道了。”
凌华这才放下茶杯,朝她招手:“头发都乱了,过来。”
凌薇挪过去,任由凌华帮她重新束发,沈知澜才得以仔细看向这位传闻中的五皇女。
近距离看,她的美貌更具冲击力,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扬,瞳仁黑得纯粹,看人时总带着点漫不经心,此刻因情绪波动而水光潋滟,像带星的寒潭。
凌薇没待多久,头发理好,又顺手从凌华碟子里摸走两块点心,便如来时一般,带着一阵风走了。
偏殿里恢复宁静,凌华重新展开那幅古画,目光却似乎没落在画上。
半晌,她忽然温声道:“可是觉得,我太纵着她了?”
沈知澜微微摇头,他与凌华相识多年,知她行事总有深意,便坦言道:“只是有些意外,殿下素来持重,今日却......”
却分明是站在凌薇那边,甚至暗示打得好。
凌华笑了笑,她的目光投向凌薇离开的方向,仿佛能穿透殿门,看见那个逐渐远去的挺拔又带着刺的背影。
“小五这孩子,是我们姐妹几个里,最硬又最软的一个。”
沈知澜静静听着。
“她若肯说缘由,那是理由充分,不怕辩驳。”凌华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光滑的画轴,“她若不肯说......”
她唇角勾起一抹淡而确信的弧度,“那定是因为,有些真相,比拳头更伤人。”
这话说得轻,落在沈知澜耳中,却沉甸甸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与凌薇其实有过极少的几次照面。
在宫宴上,在御花园中,她总是众星捧月,或嬉笑怒骂,像一团明亮灼人的火,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也承受着所有的非议,而他总是安静地站在阴影里,看着那团火燃烧,觉得鲜活又遥远。
话题很快揭过,凌华与他论了片刻画,便让他回去了。
又过了好久时日,久到沈知澜快忘了这事,才突然听说,凌薇那日痛揍的陈侍郎家小公子,表面是个温文尔雅的闺阁公子,背地里却是个以践踏他人真心为乐的断袖。
他惯会用才华和皮相吸引那些家世不显却心思单纯的男子,诱得人倾心后,再肆意羞辱抛弃,甚至将私密情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炫耀,逼得人险些轻生。
真相暴露时,已是很久之后,彼时凌薇早已远赴北境,而那几个受害的男子,早已在家人的坚持和辗转帮助下,离开了京城这是非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凌薇自始至终,没有对任何人解释过一句。
她宁愿背负“暴戾蛮横”、“欺凌弱男”的骂名,被朝臣攻讦,被母君斥责,也未曾吐露半个字。
那时沈知澜回想起凌华的话,才悟了,她怕那些本就艰难的受害者,再因她皇女的身份,被推到风口浪尖,遭受更多非议与指摘。
这是沈知澜对凌薇为数不多的印象,其余关于这位五殿下的传闻,无非是“鲁莽纨绔”、“行事冲动”、“只知享乐”。
在所有人的叙述里,她与“深沉”、“周全”、“仁心”这些词毫不沾边。
可皇太女凌华,那个最懂她的人,却说她最硬又最软。
如今,最懂她的人不在了。
而她似乎也把自己身上最后那点鲜活的硬与软,一同封存了起来,变成了如今这副对万事都懒散淡漠的模样。
马背颠簸,将沈知澜从漫长的回忆里晃了出来。
他侧头看着凌薇的侧脸,对方望着前路,仿佛刚才那句“不能耽搁”只是随口一言。
可沈知澜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穿过时光的尘埃,触碰到了当年那团火封存之下的余温。
很微弱,但确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