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缕若有若无的琴音,仿佛一场清梦,随着晨光熹微而散去,却悄然在沈青澜的心湖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宁定。她不知道抚琴者是谁,但那琴音中的安抚之意,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在这孤军奋战的深宫,这陌生的慰藉,弥足珍贵。
新的一日,沈青澜比往常起得更早。她将那份宁定藏在心底,面上依旧是那个温顺寡言、兢兢业业的女史。她仔细地检查着织造处送来的各色绸缎绣品,核对账目,态度一丝不苟。
目光扫过院子里几个正在浆洗、做着粗重活计的低等宫女,她们年纪尚小,面容稚嫩,因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糙的手在冷水中浸泡得通红。其中一个名唤小蝶的宫女,前几日不慎打翻了一盆贵重丝线,被管事嬷嬷当众责骂,罚没了半月月钱,此刻眼睛还是肿的。
沈青澜记在心里。午间歇息时,她寻了个由头,将小蝶叫到僻静处。
“这个,你拿着。”沈青澜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里面是她用平日积攒的份例,托关系好的采买内侍悄悄带来的活血化瘀膏,“手若生了冻疮,晚上用热水泡过后抹上,会好些。”
小蝶愣住了,看着那洁白的小瓷瓶,又看看沈青澜平静温和的脸,眼圈瞬间又红了,嗫嚅着不敢接:“沈、沈女史……这太贵重了,奴婢……奴婢不敢……”
“拿着吧。”沈青澜将瓷瓶塞进她手里,声音轻柔,“都是苦命人,相互照应是应该的。以后做事小心些,莫再让人抓了错处。”
小蝶紧紧攥着瓷瓶,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哽咽道:“谢谢……谢谢沈女史!您真好!”
“快收好,莫让人看见了。”沈青澜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开。施恩不望报,但种子已经播下,能否发芽,且看日后。
她又寻机与那个时常给她传递消息、名唤穗儿的小宫女多说了几句话,不动声色地夸赞她机灵,并将自己份例里偶尔多出的、不甚值钱但宫女难得一见的精巧点心分了她一块。穗儿受宠若惊,对沈青澜更是亲近了几分。
这些举动细微得不值一提,在波澜壮阔的宫闱斗争中,几乎如尘埃般微不足道。但沈青澜深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时候,最不起眼的人,在最关键的时刻,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她需要时间,需要耐心,如同春蚕吐丝,一点点织就属于自己的、脆弱却必须存在的信息网络。
金銮殿 · 早朝
与后宫看似平静下的暗流涌动相比,前朝的波澜则要汹涌得多。
今日早朝,气氛格外凝重。龙椅之上,年近五旬的永熙帝萧彻面色沉肃,虽未显老态,但眉宇间积压的倦色与威仪并存,目光扫过丹陛下的文武百官,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与深不可测的沉晦。
几项常规政务奏报完毕后,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刘正清,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瘦、以耿介敢言著称的御史,手持玉笏,迈步出班。
“陛下,臣有本奏!”刘正清声音洪亮,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讲。”永熙帝淡淡道。
“臣要参劾太子少保、吏部尚书王崇焕,纵容家奴,欺压良善,强占民田!更有甚者,其门下子弟,倚仗权势,干预地方官员铨选,卖官鬻爵,证据确凿!”刘正清言辞铿锵,掷地有声。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王崇焕,太原王氏这一代的掌门人,太子萧景睿的坚实拥趸,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是当之无愧的朝堂巨擘。参劾他,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
太子萧景睿站在百官之首,脸色瞬间变得难看。齐王萧景琰垂眸而立,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冷笑。靖王萧景玄站在皇子队列中稍后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神游天外,唯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一丝关注。
王崇焕本人则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悲愤:“陛下!老臣冤枉!刘御史血口喷人,污蔑老臣!老臣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此事!定是有人恶意构陷!”他声泪俱下,一副蒙受奇冤的模样。
“构陷?”刘正清毫不退缩,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和几张状纸,“陛下,此乃苦主联名状纸,以及臣暗中查访所得之部分人证物证!王尚书家奴王福,于京郊宛平县强占农户李二水田产十亩,逼死其老母,此事人证物证俱在!其侄王珂,在吏部候缺期间,公然向欲谋外放的举子索贿白银五千两,亦有书信为证!岂是构陷二字可以掩盖?!”
他呈上证据,内侍接过,恭敬地送到御前。
永熙帝慢慢翻看着那些状纸和抄录的信件,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殿中的气压却越来越低。百官屏息凝神,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王崇焕冷汗涔涔,兀自辩解:“陛下,家奴不法,老臣确有失察之罪,甘受陛下责罚!但至于卖官鬻爵,纯属子虚乌有!定是有人模仿笔迹,伪造书信,欲置老臣于死地啊陛下!”他意有所指,目光狠狠剜了刘正清一眼。
“笔迹可以模仿,那人证呢?苦主呢?难道也都是假的?”刘正清寸步不让。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几派。太子一党的官员纷纷出列为王崇焕辩护,斥责刘正清捕风捉影,诬告重臣。一些清流官员和与王氏不睦的官员则支持刘正清,要求彻查。另有大部分官员则保持沉默,观望风色。
齐王萧景琰见状,觉得时机已到,出列躬身道:“父皇,王尚书乃朝廷肱骨,太子少保,若仅凭几份来历不明的状纸和书信便加以治罪,恐寒了天下臣工之心。然,刘御史风闻奏事,亦是职责所在。儿臣以为,不若将此案交由三司会审,查明真相,若王尚书果真清白,亦可还其公道;若确有不法,也好依法惩处,以正朝纲。”
他这话看似公允,实则将王崇焕直接推到了三司会审的火架上烤。一旦启动三司会审,很多事情就不再是私下能够控制的了。
永熙帝深邃的目光掠过几个儿子的脸,在萧景玄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略微停顿了一瞬,随即收回。
“准奏。”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案,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在王爱卿接受调查期间,吏部事务,暂由左侍郎代理。”
“陛下圣明!”百官齐声应道。
王崇焕脸色灰败,叩首谢恩,心中却是惊涛骇浪。他隐隐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动这一切,目标绝不仅仅是他,而是直指他身后的太子!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心思各异地鱼贯而出。
萧景玄走在最后,与匆匆追上来的刘正清擦肩而过时,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了一句:“刘御史风骨,令人敬佩。”
刘正清脚步微顿,看了萧景玄一眼,目光复杂,并未多言,快步离去。
萧景玄面色如常,心中却清楚,他投下的石子,已经激起了预期的浪花。扳倒王家非一日之功,但这第一步,已然迈出。接下来,就看三司会审能查出多少东西,以及……他的好三哥,会如何利用这个机会了。
长春宫 · 密议
退朝后,齐王萧景琰直接去了长春宫。
李贵妃早已屏退左右,急切地问道:“琰儿,今日朝堂之事,究竟如何?那刘正清怎会突然发难?”
萧景琰面色阴沉,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母妃,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刘正清那个老顽固,虽然耿直,但若无确凿证据或背后有人撑腰,他未必敢直接撕破脸参劾王崇焕。”
“你的意思是……有人指使?”李贵妃蹙起精心描画的柳眉,“是靖王?他哪有这么大的能量?”
“不一定是他亲自指使,但他绝对脱不了干系!”萧景琰放下茶杯,眼中寒光闪烁,“老七惯会扮猪吃老虎,躲在背后搅风搅雨。我怀疑,他可能拿到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借刘正清的手抛出来,想搅乱局势。”
他沉吟片刻,继续道:“不过,这未必不是我们的机会。太子倚重王家,王家出事,太子必然焦头烂额。我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一方面打压太子气焰,另一方面……或许可以想办法,将这把火,引到老七身上去。”
“如何引?”李贵妃追问。
“沈青澜。”萧景琰吐出这个名字,“我总觉得此女不简单,和老七之间或许真有牵连。若能找到证据,证明老七与外臣(罪臣)之女勾结,甚至暗中操纵朝臣构陷当朝尚书……那他的逍遥王爷,也就当到头了!”
他脸上露出一抹狠厉的笑容:“母妃,宫里那边,还得您多费心,盯紧那个沈青澜。儿臣在宫外,也会加紧追查赵永的下落,以及……老七可能留下的其他破绽。”
织造处 · 午后
宫外的滔天巨浪,暂时还未波及到织造处这方小小的天地。但沈青澜还是从一些细微处感受到了不同。
午后,穗儿悄悄溜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道:“青澜姐姐,我听说今早前朝吵翻天了!有个很大的官被参了,好像还牵扯到太子殿下呢!现在各处都人心惶惶的。”
沈青澜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前朝大事,非我等奴婢可以议论,小心祸从口出。”
穗儿吐了吐舌头,连忙噤声,但眼中的兴奋还未褪去。
沈青澜垂下眼眸,继续整理手中的丝线,心中却已翻腾起来。很大的官被参,牵扯太子……是王家出事了吗?是萧景玄开始动手了?速度比她预想的要快。
这是个好消息,却也让她的处境更加微妙。齐王那边的压力,恐怕会随之增大。
果然,没过多久,长春宫又来了一个小太监,皮笑肉不笑地传达贵妃娘娘的“恩典”:念沈女史才学出众,特许她每日抽出一个时辰,去长春宫偏殿,帮忙整理校对贵妃收藏的一些古籍字画。
名义上是恩典,实则是将她置于更严密的监视之下。
沈青澜恭敬领命,心中冷笑。来吧,既然避不开,那便看看,在这龙潭虎穴之中,谁能笑到最后。
靖王府 · 墨阁
夜色再次降临。
萧景玄在墨阁中听着顾昀的汇报。
“殿下,三司会审已经启动,王崇焕暂时被停职。太子那边反应激烈,正在四处活动,试图保住王崇焕。齐王则暗中联络了几位御史,似乎想将水搅得更浑,甚至有意无意地将线索往……我们这边引。”
萧景玄闻言,并不意外,只是淡淡道:“意料之中。让他们去争,去咬。我们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找到李三徒弟和那个伶人柳三变的线索了吗?”
顾昀摇头:“尚未有突破性进展。这两人隐藏得极深,似乎……也有人在暗中阻挠我们查探,可能是齐王的人,也可能是太子的人。”
“继续查。”萧景玄语气不容置疑,“另外,宫里传来消息,贵妃以整理古籍为名,将沈青澜调至长春宫监视。让我们在宫里的人,务必确保她的安全,非到万不得已,不要直接联系。”
“是,属下明白。”顾昀应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殿下,如此关注沈女史,是否……”
萧景玄抬眸,目光清冷地扫了他一眼。
顾昀立刻噤声,躬身道:“属下失言,这就去安排。”
墨阁内重归寂静。萧景玄走到窗边,望着皇宫的方向。将她卷入这风暴中心,非他所愿,但局势如此,唯有前行。
他想起那夜她毫不犹豫交出证物的眼神,想起她面对三哥试探时的冷静周旋。
沈青澜……但愿你这把藏在深宫的利刃,不会在出鞘之前,便折损于阴诡的漩涡之中。
他轻轻摩挲着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夜接过木盒时,触及的微凉温度。
宫阙深深,长夜漫漫。棋局已开,落子无悔。每一个人,都在这巨大的漩涡中,奋力挣扎,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