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得药阁东厢的烛火摇曳不定。
三盏灯下,三份药案摊开,字迹分明,却如三把利刃,直刺云知夏心头。
“清血散”乃药阁新拟方,专治风毒入络之症,尚未对外发放,仅用于内部共验。
三名学徒皆经她亲自教导,秉性端正,从不妄言。
可此刻,三人所报结果竟南辕北辙——一人坚称药性纯正,毫无异样;另两人却异口同声:“药中含腐骨霜残毒,毒性微弱但持续渗出,若连服三日,必致筋脉溃烂。”
云知夏立于廊下,指尖微凉。
她没有立刻质问,也没有动怒。
她只是缓步走入共验台,目光扫过三碗药液,鼻尖轻嗅,随即伸手取过那碗“无毒”的样本,用银针轻点药面,针尖竟在烛光下泛起一丝极淡的紫芒。
她眸光一沉。
腐骨霜,无色无味,唯与银针遇热后显紫晕。
寻常太医难辨,唯有她以现代药理改良的“显频液”才能精准显影。
而此毒,曾出现在白九卿“归元丹”案中,是柳元敬一党清除异己的惯用手段。
“封锁药柜。”她声音不高,却如寒刃出鞘,“所有药材,未经我亲验,不得出入。”
她转身走向药材库,长裙拂过青砖,脚步沉稳。
小春已候在门口,盲眼微垂,双手交叠于身前。
这孩子天生无光,却因触觉远超常人,被她收为学徒,专司药材辨伪。
“摸。”云知夏递过一包紫萍草。
小春指尖轻抚药包,从外到内,一寸一寸,如抚琴弦。
忽然,她眉头一紧,手指停在药包中段。
“不对。”她低声道,“外层干燥,内芯潮湿……有人用双层药包调换过。这味紫萍,不是药阁入库的那批。”
云知夏眼神骤冷。
紫萍草为清血散主药之一,若被人中途替换,毒便可悄无声息混入。
而药阁药材皆有封条、登记、三重查验,能绕过这套流程的,唯有内鬼,或……能操控药政之人。
她取来显频液,滴入三碗药渣。
刹那间,两碗药液中泛起诡异紫晕,如毒蛇蜿蜒,缓缓扩散。
与归元丹残留毒素,同源。
“柳元敬。”她唇间吐出三字,轻如耳语,却重若雷霆。
她不再犹豫,转身唤来阿豆。
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瘦骨伶仃,却是街头混大的野孩子,腿脚利索,耳目灵敏。
他跪地接令,眼中燃着火:“师父,您说往哪查?”
“追药材来路。”云知夏将那包被换下的紫萍递给他,“运药车辙印尚在,顺痕追到源头,我要知道——这毒,是谁送进来的。”
阿豆领命而去,身影没入夜色。
云知夏则立于案前,提笔疾书。
她将那份“清血散”药方原样复刻三份,每一份都加盖药阁掌令印信,附言寥寥数字:“三验未过,此方禁用,疑含腐骨霜残毒,已立案待查。”
一份送往太医院,一份递至刑部,最后一份,直送礼部尚书柳元敬府邸。
她要的,不是遮掩,而是掀桌。
更令人震撼的是,她命人将显频液检测全过程录为“药影图”——以特制药水浸染薄纱,再借烛火投影于白布,将紫晕蔓延之态清晰呈现。
次日清晨,药阁门前高悬此图,百姓围聚,见那毒影如活物般蠕动,无不骇然。
“这不就是上月死的那个绣娘吃的药?”有人颤声指认。
“我爹也喝了清血散,现在腿疼得走不了路!”
“药阁竟敢用毒?还是……有人想害药阁?”
议论如潮,怒火暗涌。
柳元敬得知消息时,正在朝堂议事,手中玉笏“啪”地断裂。
“疯了!她一个弃妃,竟敢污蔑礼部监管之药!毁图!抓人!就说她伪造证据,蛊惑民心!”
衙役即刻出动,直扑药阁。
可当他们抵达时,只见百名学徒手挽着手,立于药影图前,白衣胜雪,脊背挺直。
有人高声诵读《药律三章》,声如洪钟:
“一验药材,二验炮制,三验服效——凡篡改者,皆为药敌!”
“凡陷害医者,无论出身,皆逐出医门!”
“凡以权压理者,天下共讨之!”
衙役僵立原地,无人敢上前一步。
风拂过药阁门前,吹动那幅药影图,紫晕如血,蜿蜒不息。
而此刻,孙典史正坐在书房,手捧那份刚抄完的“三验法”,指尖发烫。
窗外忽有轻响。
他抬眼,见一名小厮模样的人匆匆而来,递上一封密函,低语几句便退下。
他拆信,展开,瞳孔骤缩。
信纸无署名,却有一行墨迹未干的小字,笔锋凌厉如刀:
“药影已立,人心将动。你若还念你娘临终那一碗霉黄芪——便睁眼看清楚,谁在改药方。”第183章 谁在暗处改药方(续)
夜色如墨,礼部录事孙典史抱着一卷卷宗走在宫道上,脚步虚浮,仿佛踩在刀尖。
他奉柳元敬亲令,前往药阁收缴那幅“蛊惑人心”的药影图——可当他站在药阁门前,望着那幅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薄纱,紫晕如蛇游走,百姓指指点点,学徒们齐声诵读《药律三章》的场面,他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不敢看那图,却更不敢不拿。
衙役将药影图卷起封印,交到他手中。
他抱着它,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归途中,冷风穿巷,忽有一道黑影从檐角跃下,蒙面人无声无息挡在他面前,袖中滑出一封密信,直接塞入他怀中。
“柳大人亲笔,你若还有一丝良知,便自己看。”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夜雾中,只留下孙典史一人僵立原地,心跳如鼓。
他颤抖着掏出信,借着月光展开——
“紫萍事毕,药阁众叛亲离指日可待,待其声名尽毁,再行摘果,勿露行迹。”
落款无名,可那笔迹,他认得清清楚楚——是柳元敬惯用的瘦金体,锋利如刀,字字藏毒。
孙典史双膝一软,几乎跪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不是执行者,他是帮凶;他不是官吏,是刽子手!
他每日抄录药案、上报药政,自以为秉公守法,实则成了柳元敬手中那把割向良医的刀。
而那个曾为他娘延命三日的药阁医女,早已死于一剂“温补汤”——那汤里,便混着霉变的黄芪。
他忽然笑了,笑中带血。
“我抄了十年药案,竟不知自己抄的,全是杀人状。”
当夜,三更梆响。
孙典史换了一身粗布衣裳,悄然潜行至药阁后巷。
他避开巡夜更夫,蹲在递药口外,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极小的纸条,连同那封密信一并塞入——
纸条上只写一行字:
“方源在济仁堂地窖,第三排药架暗格。”
做完这一切,他仰头望着药阁高墙内那盏彻夜不灭的灯,久久未动,终是转身离去,背影佝偻如老。
次日清晨,云知夏立于案前,指尖轻轻展开那封匿名信。
她目光扫过字句,神情未变,可眼底却掠过一道寒光。
“济仁堂……”她唇角微扬,冷笑如霜,“柳尚书,您倒是会藏。”
她未声张,只召来十名最信得过的弟子,携刑部批文,直奔城南济仁堂。
破门、入窖、搜查。
地窖阴冷潮湿,第三排药架后,她亲手推开暗格——
一箱未拆封的“双层药包”赫然在目,外层包着正品紫萍,内里却填满掺了腐骨霜残粉的劣药。
更深处,还藏着数包未销毁的“归元蛊”粉末,色泽灰褐,气味腥腐,正是上月致死三名病患的元凶。
云知夏一声令下,当场封存。
她请来三名曾服药受害的百姓。
其中一名老妇扑跪在地,老泪纵横:“我儿高热不退,信了‘官荐良方’,服了清血散……七窍流血,死前全身溃烂!若不是药阁后来上门排查,我孙儿也活不成!”
她指着那箱毒药,嘶声控诉:“你们药阁害人?不!是有人,想借你们的手杀人!”
云知夏立于高台,手一挥——
整箱毒药倾入熔药炉。
炉火轰然腾起,铁水翻滚,毒粉在高温中噼啪爆裂,化作黑烟升腾。
她立于烈焰前,白衣猎猎,声音冷如寒铁:
“他们想用毒药,烧毁药阁……可这炉火,只炼真药。”
消息传回柳府时,柳元敬正端坐书房,茶香袅袅。
他听完回报,沉默良久,缓缓抬起手,将手中青瓷茶盏——捏得粉碎。
瓷片割破掌心,血流如注,他却恍若未觉。
窗外风起,吹落案上一张未及焚尽的纸片,上面写着四个字:
“药审大会。”
他盯着那四字,眼底幽光闪动,似毒蛇吐信。
“云知夏……你以为,赢了一场,就赢了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