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斌一反常态,不仅不反对江振邦,还替他说上话了!
背后的深层原因,是非常耐人寻味的,绝不是像之前那样让江振邦多说多错,他好来找茬那么简单的!
而何有为对赵国斌迅速转变了态度的原因心知肚明,他看了书记金瑞泽一眼,见对方面沉如水,无动于衷,再看看方清源,也是眉头紧皱,但没有让江振邦闭麦的意思。
于是,何有为也就作罢了。
而江振邦还在继续讲话;
“1995年即将过去,1996年马上要来了,情况会变好吗?”
江振邦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是又道:“另一位省厅领导跟我讲,目前全省的大中型国企里,能维持正常经营的,约有三分之一。”
'另外三分之一,在亏损和半停产的泥潭里挣扎,最后剩下那三分之一,已经彻底熄火了。”
“咱们奉省如此,另外两个兄弟省份的情况,也和咱们差不多……”
情况会变好吗?
这其实就是答案。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我们东北人思想僵化,不擅经商,只能吃大锅饭,本性就是好逸恶劳的懒汉吗?”
江振邦再次自问,但这次他没等任何人反应,又委婉地给出了答案。
“在实行分税制改革之前,我国实行是财政包干,国家的税收主要靠国企,而我们东北三省就是国企最密集的地方,东北三省中我们奉省的国企数量第一。”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主位的,稳如泰山的金瑞泽身上。
“我再说个数字,各位领导肯定都知道。”
“1988年,改革开放的第十个年头。南方最富裕、财政收入最多、常住人口六千余万的某省,上缴给中枢的财政是14亿元。而我们人口刚满四千万的奉省,给中枢财政上缴了多少呢?”
“是253.83亿!”
这个数字一出来,会议室内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好好好,你还真敢聊这个?!
专职副书记赵国斌眼中闪过一抹诧异,随后他端起茶杯,悬停在了半空中,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省委副书记、奉阳市市委书记周学军捏着钢笔的手指,下意识收紧了,微微转头看向省委书记金瑞泽的方向。
省委常委、滨州市市委书记郑阳与他一样,也用余光观察着一把手的脸色。
其他常委们互相交流着眼神,穆新光这个省长助理和其他副省长们,彼此也在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会场内的氛围,复杂极辣!
高源与另外一个会议记录员,也暂停了记录,他们握着钢笔,姿态有些拘束,你瞅我、我瞅你,谁都没有动笔的意思……
这可不能记录在案啊!
这要出问题的!
真记了,那就要寄了!
江振邦却对这一切好似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说着:
“这253.83亿,还只是我们奉省作为一个省级行政单位上缴的数字,领导们都知道,除此之外,我们省内又分出去了四个计划单列的单位。”
“它们分别是;奉阳市,滨州市,奉钢和奉河油田。”
“实际上,不止1988年这一年。”
“从79年开始至今,整整十六年,我们奉省,加上这四个计划单列单位,一共五个,几乎一直占据着全国上缴税利榜单的前十名。”
“国家对东南各省的优惠政策一个连一个,但我们东北、我们奉省,却承担了全国最重的税收负担。”
话音落地,会议室内不知是谁吸了口冷气,还有人,默默掏出烟来,向身旁的同志让烟。
事已至此,还是抽烟吧。
会场内烟雾缭绕起来。
江振邦身旁的高源,不仅没有履行自身作为记录员的工作职责,还面无表情地在桌底下隐蔽伸出脚,踢向江振邦的小腿……
大哥你不要命啦?!
这是碰都不能碰的滑梯!
尤其在当下这个场合!!
你想死不要拉着我啊!!
会议室内氛围压抑的不像话,众领导们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借着动作掩饰、眼神交错。
有的领导或做眉头紧皱做沉思状,或看向江振邦,神色各异。
而江振邦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哪怕是高源在踢自己,他也在波澜不惊地叙述着,整个会场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这16年里,当南方的兄弟省份在享受政策红利,悄悄积攒自己第一桶金的时候,我们在干什么呢?”
“我们奉省在勒紧裤腰带,老老实实的交税,把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每一分利润,都上交了国家。”
“我们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下多少钱,去搞什么产业升级,去搞什么技术改造,甚至可以说,我们为了交税,连企业自身的生死都不顾了!”
江振邦说这话的时候,不带有任何情绪,只是客观冷静地讲事实:“就拿奉钢这家企业举例,它每年上缴的利税是汉钢的3.5倍、中钢的6.5倍。”
“前两年,在奉钢最困难的时候,连买煤的钱都是全体职工捐来的,可是上缴任务却未见丝毫的松动。同期的中钢是什么情况呢?利税全退,国家贷款多得花都花不掉……”
“纵观全省,又有多少个国企,面临像奉钢一样的困境?”
“奉钢起码还在,又有多少家早已被这沉重的利税拖垮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回望过去,从五十年代,奉省有成百上千个工厂、研究所成建制的搬迁。”
“再到六七十年代,支援三线建设,我们奉省又向全国各地,支援了多少顶尖的工业、工厂、工人?”
“据我了解,仅在计划经济时期,整个东北向外输送技术的人才数量,至少是两百万。”
“这是保守的不能在保守的数字,还没有算上援助各地的基建工人、工程师、教师……”
“只说向外输出的这两百万工人,我们奉省占了多少?不清楚,但绝对超过三分之一。”
“因为省厅的领导告诉我,在50年至89年期间,仅奉阳一市,便向全国输送的中高级人才达四十万。”
“除此之外,自建国以来,三省共一百余所大学高校,至少60%以上的毕业生,都被强制分配南方。”
“从1990年开始到现在,连续五年,我们奉省的人口,每年都在流出……”
“建国以来,我们又向其他地区无偿地‘调配’了多少其他物资?”
“粮食、原油、木材、钢铁、大豆、煤炭…各种物资,不计其数,倾尽所有,现在还在援助,未来还会援助。”
会议室里,陷入一片沉重而诡异的寂静。
这些话,意味着什么,江振邦心里非常清楚!
但他思索再三,在经过反复权衡,并与方清源商议过后,江振邦还是选择说出来!
为了团结大多数人,江振邦要做个嘴替,因为他还年轻。
这些话,只有他这个年轻人能说,他也很想说,不说不痛快!
这些话,就是在江振邦写的那篇调研报告中,被李青松等人删减掉的段落,甚至比原文更加刺耳、更露骨。
现在,他要明确自身立场,让省领导们也好好听一听……
说的时候,江振邦环顾全场,没有理会在桌子下面,隐蔽伸脚踢自己的高源,而是观察着领导的表情。
那些奉省本土成长起来的、哪怕是那原本和江振邦争辩的省委常委,神色虽然严肃,但看向江振邦的目光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担忧、欣赏、责怪、赞同、惋惜、愤怒、无奈、麻木……那些眼神中,包含着各种复杂的意义。
但省委书记金瑞泽,和少数几位不是奉省本土出身的领导,眉头紧皱,大多没有去直视他。
江振邦表情平静依旧,语气舒缓却透着一丝冷意:
“为了完成每年沉重的上缴任务、我们奉省做出了牺牲。”
“为了支援全国建设,我们奉省也做出了牺牲。”
“为了东南的改开事业…哦不,是为了全国的改开的事业,我们奉省依旧做出了牺牲。”
“十六年了,我们一直在承担着中枢财政因对沿海地区税收减免后的亏空,可以肯定的是,未来还要补这个亏空,奉省还要持续牺牲!”
“可如今我们的设备老化了,技术落后了,资源被掏空了,那些熟练的工人和工程师以及顶级管理人才,也离开了家乡,走向了全国各地。”
“就是因为这些,我们奉省,我们整个东北,都错过了八十年代后期工业领域升级换代的最佳窗口期。”
“我们几乎耗尽了自身独特的资源和发展潜力,现在又撞上了市场化的冰山,国企只剩下三分之一苟延残喘,我们还能牺牲什么东西呢?””
江振邦的语气带了些许的悲痛和疲倦:“我昨天真是熬了一夜,不止是和分公司的人开会谈工作,而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看到那些被下岗的工人,看着那些选择背井离乡、南下打工的老乡……”
“我终于明白,奉省和东北三省还能牺牲什么了,那是一代人,整整一代人啊……咳咳~”
江振邦可能是被烟呛到了,干咳两声后,迅速恢复正常,虽然他极力控制,但语气还是带了一分苦涩:
“昨天晚上,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问自己。”
“以后,奉省该怎么办呢?我们奉省就算为大局做了牺牲,未来,其他省份的人民会记得吗?他们会感谢吗?”
“这种牺牲,我们奉省的人民他们自己愿意做吗?”
“我们奉省乃至整个东北,难道真的要牺牲出整整一代人才能让改革推进下去吗……”
一直端坐如松的金瑞泽,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且他似乎也有点坐不住了,轻微挪动了一下屁股。
我让你讲话不要有顾虑,你真就没有一丁点顾虑啊?!!
“江振邦同志!!”
省长方清源终于开口打断了,他声色俱厉,如同一声炸雷地训斥道:
“注意会议纪律!奉省如何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说!”
“今天让你来,是讨论兴科集团的未来发展问题,你不要东拉西扯的跑题!”
“你讲完了没有?讲完了就立刻坐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