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了初夏。
但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燥热。
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悬在天上,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一连十天,没有一丝风。
空气仿佛凝固了,吸进肺里的,都是一股灼人的热浪。
齐州城内,气氛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
起初,只是街头巷尾的百姓,在闲聊时抱怨几句。
“这鬼天气,真是邪门了。”
“是啊,往年这时候,早就该下几场透雨了。”
“家里的水井,水位都下去了半尺!”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抱怨,渐渐变成了忧虑。
半个月。
二十天。
整整一个月!
一滴雨,都没有下!
天,还是那片万里无云的,令人绝望的蓝。
太阳,还是那个恶毒的火球。
城外的田地里,一些地势较高的旱田,泥土已经干得发白,裂开了一道道细密的口子。
老农们每天都跑到田边,看着那些刚刚抽穗,却因为缺水而显得无精打采的禾苗,脸上布满了愁云。
恐慌,像一粒无形的种子,在人们的心中,悄然发芽。
而从齐州之外传来的消息,更是让这粒种子,疯狂地生长。
齐州地处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商旅,络绎不绝。
他们带来的,是一个比一个更坏的消息。
“别提了!我从青州过来,那边的弥河,都快断流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布商,在酒馆里大声嚷嚷着,“我活了五十多岁,就没见过河床露出来那么大一片的!河里的鱼都翻了白肚,臭气熏天!”
“青州算什么?”另一个刚从徐州过来的行脚商,一脸惊恐地接话,“你们是没看到徐州!那才叫惨!大片大片的田地,全都干裂得跟龟壳一样,那裂缝,能伸进去一个拳头!地里的庄稼,齐刷刷的全都枯死了,一片焦黄,连根草都找不着绿的!”
“朝廷的官道上,全是往东边逃难的百姓。再不下雨,怕是要出大乱子了!”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齐州城的各个角落上演。
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将一幅恐怖的画卷,缓缓展开。
以齐州为中心,方圆数百里的青州、徐州、兖州……几乎整个山南东道的东部地区,都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旱之中!
一场百年不遇的天灾,已经不再是预兆。
它,已经降临!
恐慌,彻底爆发了。
最直接的反应,就是粮价。
虽然齐州官府严令禁止,但城内各大粮铺的米价,还是一天一个样地,悄悄往上涨。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
驿馆,顶楼。
李君羡的脸色,比外面的天气,还要阴沉。
他的面前,同样摊着一堆情报。
但这一次,不再是关于齐王李佑的,而是关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旱。
“青州,三十七县大旱,河流干涸七成,过半农田绝收,流民已现。”
“徐州,四十二县大旱,土地龟裂,禾苗尽枯,饿殍初显,民乱将起。”
“兖州……”
每一份竹简上的寥寥数语,都代表着无数百姓的哀嚎与绝望。
李君羡看着这些情报,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知道,这还只是开始。
大旱之后,必有大饥。
大饥之后,便是流民四起,盗匪横行,甚至……是动摇国本的民变!
他作为天子密探,此刻本该立刻动身,将灾情上报长安。
但他没有。
因为,在一堆触目惊心的情报中,他发现了一个诡异的,格格不入的存在。
那就是齐州。
根据探子们的回报,齐州同样大旱,同样一个月没下雨。
但情况,却好得出奇。
没有流民,没有饿殍,甚至连大规模的恐慌都没有。
粮价虽然也在涨,但远没有到失控的地步。
为什么?
难道齐州这片地,得了老天爷的偏爱,会自己下雨不成?
李君羡不信邪。
他立刻下达了一道命令。
“派人出城,去齐州各县的乡野,给我一寸一寸地看!我要知道,齐州的田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名百骑司的精锐,立刻领命而去。
两个时辰后,他们回来了。
带回来的消息,让李君羡,这位大唐最顶级的密探,当场愣在了原地。
“统领!”
一名探子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震惊。
“属下等人探查发现,齐州……齐州的损失,远比周边各州要小得多!”
“说清楚!”李君羡喝道。
“是!”
那探子咽了口唾沫,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齐州大部分的农田,尤其是靠近黑风山一带的,灌溉……灌溉竟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什么?”李君羡猛地站了起来,“这不可能!河流水位暴跌,他们拿什么灌溉?”
“是……是水渠!”
探子艰难地说道。
“我们发现,齐州乡野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引水渠。这些水渠,都连接着一个源头……”
“源头在哪?”
“黑风山!”
轰!
李君羡的脑子,嗡的一声!
黑风山!
又是黑风山!
那个疯子齐王,当初以修建“地下王陵”为名,强征了数万民夫,在黑风山附近,挖了整整三个月的土!
当时,所有人都骂他劳民伤财,昏聩无道。
张玄素的弹劾奏折上,更是将此事列为李佑的第一大罪状!
李君羡自己,也认为这不过是那个疯子,为了掩盖他建造地下基地的真实目的,而搞出来的障眼法。
可现在……
“那些水渠……”李君羡的声音,有些干涩,“就是当初……修建王陵时挖的?”
“回统领,正是!”
探子肯定地回答。
“那些水渠,形成了一张巨大的水网。它们将黑风山里的山泉和地下水,引了出来,汇聚到一个个巨大的蓄水池里。如今大旱,别处都干了,只有那些蓄水池里,还存着大量的水!齐州的农夫,就是靠着这些水,才保住了地里的庄稼!”
静。
房间里,落针可闻。
李君羡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天大的,可笑的傻子。
暴政?
劳民伤财?
不!
那根本不是什么暴政!
那是一项深谋远虑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抗旱神策!
李佑,他……他竟然在几个月前,就已经预见到了这场大旱的到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李君羡浑身冰冷。
这已经不是“妖孽”可以形容的了。
这是神魔!是未卜先知的鬼神!
“巧合……一定是巧合……”
李君羡喃喃自语,他试图用“巧合”来保住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理智。
“他只是想修王陵,这些水利工程,只是……只是顺带的……对,一定是这样……”
可是,他的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
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匪夷所思的巧合!
李君羡无力地坐回椅子上,他看着窗外那片灼热的天空,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恐惧。
他看着桌上的地图,青州、徐州、兖州,一片代表着“灾难”的枯黄。
而唯独齐州,还顽强地,保持着一片岌岌可危的绿色。
在地狱之中,硬生生挺立起一座天堂。
李君羡知道,一场足以颠覆一切的危机,已经降临。
而一场足以让某些人一步登天的,前所未有的机遇,也已经,同时摆在了那个疯子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