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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西》

    一

    宣纸上的鱼,在氤氲的水汽里游了三百余年。

    书画修复师沈溪云隔着玻璃展柜,看八大山人那幅《孤鱼图》。墨色极简,不过三五笔,鱼眼翻白,满纸空寂。展览标签写着:“清,朱耷,纸本墨笔”。她站了许久,直到闭馆铃声响起。

    走出博物馆时,城西的桂花正开得浓烈。那香气霸道,躲不开,推不掉,让她想起老宅院中那棵。母亲曾说,沈家祖上在苕溪边有座书斋,唤作“木樨山房”,门前有桂树九株。民国时战乱,宅子毁了,族人四散,只剩下一只樟木箱,里头装着些残卷零缣。

    沈溪云租住的公寓在郊外,小区植满桂树。秋深时,金粟铺地,她总绕着走——那香气太像记忆里的味道,而记忆总是骗人。

    夜里,她接到师傅电话。

    “溪云,有件急活。”师傅声音沙哑,“西泠印社的老朋友送来一卷东西,说是苕溪边老宅拆墙时发现的,残得厉害,但可能……和你家有些渊源。”

    她心下一动。

    二

    修复室在城南一条陋巷深处,门楣悬着“补天阁”三字隶书匾,漆已斑驳。师傅姓顾,年逾七旬,修复古字画五十余载。沈溪云推门时,他正对灯看一卷焦褐的绢本。

    “来了。”顾师傅不抬头,“自己看。”

    工作台上,残卷展开约二尺见方,绢色沉黯,多处脆裂。墨迹漫漶,勉强可辨是幅山水:近处溪流,中景茅舍,远山如黛。题款处只剩半个“沈”字,钤印模糊难认。

    “这画……”沈溪云凑近细看。

    “看这里。”顾师傅用镊子轻点右下角。极隐蔽处,有淡朱砂印迹,形若凤尾。

    “这是……”

    “明末清初,苕溪沈氏‘桐梧馆’的藏书印。”顾师傅抬眼,“你父亲生前提过吧?”

    沈溪云怔住。父亲早逝,只留给她一本手抄的《木樨山房杂录》,里头确有“桐梧馆”字样,说是先祖沈青崖藏书处。明亡后,沈青崖隐居苕溪,不仕新朝,终日与书画为伴。野史说他晚年疯癫,将毕生收藏尽数焚毁,只留一卷自绘的《水流图》,不知所踪。

    “这残片,是《水流图》?”她声音发紧。

    “难说。”顾师傅摇头,“损毁太严重。但送来的人说,一起发现的还有这个。”

    他推来一个锦囊。沈溪云倒出里面的物件——是枚青铜钥匙,三寸长,柄端铸成凤首,眼嵌暗红琉璃。钥匙上系着褪色的五色丝绦,打作同心结。

    丝绦间缠着一片纸,蝇头小楷:

    十年赚得水流西

    桐梧深处凤凰栖

    若见碧梧枝上月

    可向苕溪问旧题

    字迹秀逸,与她家中那本杂录上的笔迹,极为相似。

    三

    修复工作持续了七日。

    沈溪云每日清晨到“补天阁”,用蒸馏水润化霉斑,以薄刃揭取褙纸,再以特制浆糊拼接碎片。绢本脆弱如秋蝉翼,稍有不慎便会化为齑粉。她屏息凝神,渐渐看出画面全貌:并非单纯山水,而是长卷局部。现存部分绘有溪畔小院,院中一树花开如金粟,应是桂树。树下石桌,散置书卷。远处山道上,一人骑驴徐行,背影萧索。

    最奇的是水流。画中溪涧不向东流,而是蜿蜒西去。水波以淡墨皴染,间以银粉,灯光下隐现微光。

    “西流之水……”顾师傅沉吟,“古画中罕见。山水讲究‘水必归东’,喻人生归宿。这反其道而行,恐有深意。”

    第八日子夜,沈溪云独自在修复室做固色处理。窗外秋风骤起,摇动桂树,香气破窗而入。她忽然一阵眩晕,扶住桌沿。

    恍惚间,听见水声。

    不是窗外车流,而是泠泠溪涧,潺潺湲湲。她抬眼,惊见工作台上的残卷泛出微光。画中溪水,竟似在流动。银光粼粼,桂树金粟摇曳,那骑驴人的背影,缓缓转过头来——

    灯火骤灭。

    黑暗中,唯有画卷幽幽发光。沈溪云伸手触去,指尖刚及绢面,便觉天旋地转。似有巨大漩涡将她吸入,桂花香、水汽、陈年纸张的霉味混作一团,裹挟着她坠入深渊。

    四

    醒来时,身在溪畔。

    沈溪云撑坐起身,触手是湿润的青草。天光微熹,薄雾如纱。眼前一条清溪蜿蜒西去,两岸芦花胜雪。溪水声,鸟鸣声,远处鸡犬声,清晰可闻。

    不是梦。

    她身上仍是素色棉衫、牛仔裤,背着的工具包也在身旁。但周遭景致,分明是古画中的山水:那株桂树,那座石桥,那间茅舍,都与残卷上一般无二。只是画中荒芜,此处却有生机——茅舍檐下挂着鱼干、辣椒,窗纸透出暖黄灯光。

    门吱呀开了。

    走出个青衣老者,约莫六十许,清癯面容,三缕长须。他提着木桶到溪边打水,看见沈溪云,微微一怔。

    “姑娘是……”

    沈溪云强自镇定:“老先生,此处是何地?”

    “苕溪上游,桐梧村。”老者打量她,“姑娘衣着奇特,可是外乡人?”

    桐梧村。沈溪云心念急转,试探道:“敢问……今夕是何年?”

    老者笑了:“崇祯十六年,癸未秋月。姑娘莫不是迷途失忆了?”

    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明亡前一年。

    沈溪云手脚冰凉。

    五

    老者自称姓沈,名青崖,在此隐居多年。见沈溪云孤身无依,便邀她入舍暂歇。

    茅舍简朴,但满架图书,四壁悬字画。沈溪云一眼认出,正堂中堂那幅《孤松图》,笔意疏狂,与八大山人早年作品神似。但朱耷此时应只有十八岁,尚未出家,更未形成成熟画风。

    “老先生这幅画,气韵非凡。”她斟酌字句。

    沈青崖正在煮茶,闻言抬眼:“姑娘懂画?”

    “略知一二。这松树的皴法,似从倪云林化出,但更见孤峭。”

    老者眼中闪过讶色,递来茶盏:“山野之作,贻笑大方。姑娘从何而来?”

    沈溪云无法实言,只道自江南来,家中经营书画,因战乱流离。沈青崖不再追问,只叹道:“世道将乱,何处是桃源。”

    茶是野山茶,清苦回甘。沈溪云啜饮着,目光扫过书案。案上铺着未完的画稿,正是她修复的那幅《水流图》。只是此刻画面完整:自右向左,群山绵延,苕溪西流,村落点缀,至左端现出一座宅院,门额“桐梧馆”三字清晰。院中桂树如盖,树下两人对弈。

    “这画……”

    “闲来涂鸦。”沈青崖淡淡道,“画的是这苕溪百里景致。只是水流西去,不合常理,怕要惹人非议。”

    沈溪云心中一动:“小女曾闻,西流之水,或喻时光倒溯,或指心意反常。老先生笔下西流,可有深意?”

    沈青崖持盏的手顿了顿。

    良久,他道:“姑娘可知凤凰栖梧的典故?”

    “《诗经》有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正是。”沈青崖望向窗外,“凤凰非梧不栖,非醴泉不饮。而今梧柏凋零,泉源浊秽,凤凰何以自处?这西流之水,不过是痴人说梦——若光阴能逆流,若盛世可重来,若该留的人,能留住。”

    他语气平淡,眼底却有深痛。

    六

    沈溪云在桐梧村住了下来。

    她渐渐理清状况:自己因触碰古画,穿越到明末的苕溪,遇到了先祖沈青崖。而《水流图》未完,沈青崖尚不知明室将倾,自己将面临何等抉择。

    她不敢妄动历史,只以流离画师之女的身份留下,帮沈青崖整理藏书,摹拓碑帖。沈家“桐梧馆”藏书万卷,不乏宋椠元刊。沈青崖每日或校书,或作画,或与来访文友唱和。溪山清嘉,恍若世外。

    但乱世阴影,终是迫近。

    九月,有客自江南来。来人三十许,面容清峻,布衣草鞋,自称“个山”。沈青崖见之,大喜过望,执手引入书房,闭门长谈。

    沈溪云送茶时,听见片段对话。

    “王师溃于汝州……闯贼已破潼关……”

    “南京方面如何?”

    “马阮用事,党争不休,恐非祥兆。”

    “天乎!祖宗三百年江山……”

    她悄然退去。个山,朱耷早年的号。这位未来的八大山人,此刻还是明朝宗室子弟,正为国事奔走。

    当夜,沈青崖在溪边独坐。沈溪云寻去,见他对着西流之水,默然出神。

    “老先生。”

    “你来了。”沈青崖不回头,“白日那位客人,是弋阳王孙。他劝我出山,赴南京任职,以图恢复。”

    “老先生意下如何?”

    沈青崖苦笑:“我二十三岁中举,见朝堂污浊,便绝意仕进,隐居于此三十年。本以为可读书终老,不意遭此天地翻覆。如今国事糜烂,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朽,出山又能何为?”

    沈溪云想起父亲手抄杂录中,有沈青崖晚年焚稿的记载。后人不解他为何自毁心血,有说悲愤,有说疯癫。此刻她忽然明白:那不是疯狂,是清醒的绝望。

    “姑娘,”沈青崖忽然道,“你初来时,问我这西流之水何意。今日我告你实言——这画,本是为挽留一人。”

    “何人?”

    “内子,林氏。”他声音低下去,“去岁病逝。她最爱苕溪秋色,曾说‘若光阴能如溪水倒流,愿与君重回年少’。我作此画,痴想若能绘出西流之水,或可逆转时光,再见她一面。”

    月光下,老者眼中水光潋滟。

    沈溪云喉头哽咽。她想起那枚凤首钥匙,想起同心结,想起“桐梧深处凤凰栖”的诗句。原来一切早有伏笔。

    七

    个山停留三日即辞去。临行前,赠沈青崖一幅《鱼乐图》,上绘三尾小鱼,悠游水草间。题跋:“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沈青崖展卷良久,叹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悲?”

    沈溪云在侧,如遭雷击。这对话,这场景,她在后世一篇笔记中读过。那笔记记载,崇祯十七年春,八大山人访苕溪沈青崖,赠《鱼乐图》。沈观后,取火焚之,曰:“江湖已涸,鱼何以乐?”

    但此刻是崇祯十六年秋。历史,似乎提前了。

    个山去后,沈青崖闭门不出,终日修改《水流图》。他在画中添了许多细节:溪畔浣衣女,山间采药人,渡口送别客……笔触愈发细致,也愈发沉郁。

    沈溪云帮他调色铺纸,渐渐发现异样:画中某些人物,竟在移动。

    不是错觉。昨日绘在桂树下的对弈者,今日位置微调;溪中渔舟,隔日偏移数分。她不敢声张,只暗自观察。更奇的是,每当月夜,画卷会泛出微光,与她穿越那夜所见相同。

    十月初,有兵乱消息传来。张献忠部陷长沙,左良玉兵溃东窜。湖广震动,苕溪虽僻,亦人心惶惶。

    沈青崖却异常平静。他取出那枚凤首钥匙,交给沈溪云。

    “姑娘,你我相识虽短,但知你非俗人。此钥是桐梧馆秘库之钥,库中藏有沈氏历代手泽。若他日大难至,你可取之,为华夏存一脉书香。”

    沈溪云推拒:“此乃老先生传家之物,小女何德何能……”

    “收下吧。”沈青崖将钥匙放入她掌心,合拢她手指,“我观你眉目,依稀似我早夭的幼妹。这或是天意。”

    他手指冰凉,沈溪云却觉掌心滚烫。这一刻,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人是她血脉相连的先祖,而她知道他所有的结局——国破,家亡,藏书尽焚,独守废墟,最后疯癫而终。

    她能改变吗?她该改变吗?

    八

    当夜,沈溪云潜入书房。

    《水流图》铺在案上,月色浸染,整幅画流动着珍珠般的光泽。她细看,骇然发现画中景致与初来时已有不同:茅舍门扉微敞,窗内透出灯火,似有人影;溪畔多了一叶扁舟,舟中似有女子背影。

    而那株桂树下,竟出现了两个对弈者。一人是沈青崖,另一人——

    是她自己。

    沈溪云毛骨悚然。她伸手触碰画面,指尖传来湿润触感,仿佛真能探入溪水。鬼使神差地,她取出凤首钥匙,轻触画中桐梧馆的门环。

    锁孔吻合。

    右转三周,左转一周,咔嗒轻响。画中馆门,缓缓开启。

    强光迸射,将她吞没。

    九

    再睁眼,身在馆中。

    不是画中虚景,而是真实的建筑:高堂轩敞,书架林立,卷帙浩繁。空气中有陈年纸墨与防蛀香草的气息。她正站在大厅中央,面前是巨大的紫檀书案,案上供着一幅画像。

    画中女子,年约三十,着浅碧褙子,眉目温婉。题款:“妻林氏小像。崇祯十五年壬午,青崖写。”

    沈溪云忽然泪流满面。她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水流图》不是普通的山水,是沈青崖以毕生心血构建的“时空秘藏”。他以笔墨为阵,以情思为引,在西流之水的意象里,藏匿了一个悖逆时间的空间。而那枚凤首钥匙,是开启的枢纽。

    林氏病逝后,沈青崖无法接受,穷尽才学与执念,创造了这个可以留住时光的“画中界”。他想逆转光阴,与爱人重逢。但人力有时尽,画可绘时光倒流,人却难逃生死大限。

    脚步声响起。

    沈溪云转身,见沈青崖自书架后转出。他似是苍老了许多,但眼神清明。

    “你来了。”他平静道,“我算着,你也该寻到此地了。”

    “您知道我是谁?”

    “初时不知。但你识得个山,通晓书画,言谈间时露机锋,更对时局了如指掌。”沈青崖走近,“且你怀中那本笔记,纸张、墨色皆非本朝之物。”

    沈溪云低头,才发现自己那本《木樨山房杂录》从工具包中滑出半截。这是父亲手抄,记录沈氏轶事,她一直随身携带。

    “您是何时……”

    “你道出‘倪云林皴法’时。”沈青崖微笑,“倪瓒的画,当世所见不多。你能一眼看出渊源,必是后世深研画史者。而你所携笔记,题签‘木樨山房’,那是我曾祖的书斋名,早已不存。”

    他一切都了然于心。

    沈溪云颤声问:“这画中界,真能逆转时光?”

    沈青崖摇头:“不能。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纵是西流之水,终究是幻影。这秘库,不过是以特殊颜料、光影技法营造的幻境。最多……让某些记忆,留存得久些。”

    他走向书架,抽出一卷手稿:“这是我三十年来,搜集、抄录的珍本目录。宋版《汉书》、元刊《乐府诗集》、东坡手札、云林画论……共计四千二百卷。个中原委,我已写在序中。”

    沈溪云接过,翻开扉页,是沈青崖亲笔:

    呜呼!神州陆沉,衣冠涂炭。青崖一介书生,无力回天,唯竭绵薄,存此书香一缕。后之览者,当知在昔之人,于板荡之际,犹不忍文脉断绝。钥匙付于有缘,愿善护之。

    “您早就准备……”

    “自闻潼关失守,便开始了。”沈青崖望向窗外——画中的窗外,西流之水永恒潺湲,“个山劝我出山,我拒了。非不愿,实不能。这些典籍,是我半生心血,更是华夏千年文脉所系。若带它们入红尘,战火兵燹,必化灰烬。不如藏于此画,待太平之日,重现人间。”

    他转身,目光灼灼:“而你,沈溪云,就是那个有缘人。”

    十

    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破北京,崇祯自缢。

    消息传到苕溪,已是四月。沈青崖闻讯,三日不食。第四日,他取《水流图》至溪边,欲焚之。

    沈溪云拦住了他。

    “老先生,此画关系重大,不可毁!”

    沈青崖惨笑:“江山已亡,要此画何用?不如焚以为祭,告慰先帝。”

    “画在,文脉在。”沈溪云跪下,“您不是说过吗?于板荡之际,犹不忍文脉断绝。如今正是最黑暗时,更需要留下火种。”

    沈青崖持烛的手,颤抖不止。良久,他长叹一声,吹熄了烛火。

    “你说得对。”他老泪纵横,“这画,交给你了。”

    当夜,他将《水流图》仔细卷起,以油布、蜡纸层层包裹,装入特制的樟木筒。又取出另一卷画——是摹本,与真迹几乎无异。

    “真迹你带走,藏于安全处。这摹本,我自有用途。”

    沈溪云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史载,沈青崖晚年焚毁藏书字画,恐怕烧的就是这些摹本,以掩人耳目,保护真迹。

    临别前,沈青崖赠她一首诗:

    倾盖如云如故人,相看已是数年春。

    思君碧叶黄香事,人物江山等薄尘。

    沈溪云和泪而和:

    纸上兵戈终是虚,豪言马革不如无。

    可怜亡国无青眼,三寸霜毫半尺乌。

    沈青崖听罢,大笑:“好个‘三寸霜毫半尺乌’!笔可书丹心,墨可写青史,足矣!”

    十一

    临行前夜,沈溪云再次开启画中秘库。

    她想记住这一切:书香,墨韵,先祖最后的坚守。在库中,她发现了一本沈青崖的手札,记录他创造“画中界”的心得。末尾数页,笔迹凌乱:

    余穷究天人之际,偶得西流之法。然时空不可逆,生死不可逾,终是镜花水月。唯愿此画传世,待百年后,有缘人得之,知今时今日,曾有人以笔墨筑城,以丹青守土。则余愿足矣。

    又:林氏去后,余尝夜夜对画自语,若她芳魂有知,或可入梦。昨夜果梦之,伊人笑语如昔,曰:“君作西流水,妾化东去云。云水遥相望,何必同归津。”醒后大恸,然亦释然。各安其所,各得其所,或许正是天道。

    沈溪云合上手札,泪落如雨。

    原来沈青崖早就明白,西流之水只是幻梦。但他仍倾尽心血,筑此虚幻之城,不为逆转时光,只为在绝境中,为文明守住一隅安放之地。而那枚凤首钥匙,那首暗示诗,都是他留给未来的线索。

    他相信,总会有一个人,在适当的时候,来到此地,接过这薪火。

    十二

    临别那日,苕溪微雨蒙蒙。

    沈青崖送沈溪云至溪畔。芦花飞雪,桂子落金,一切如画。他递来那把凤首钥匙:“出画之法,以钥触画面右下朱砂印,逆时针三转。此去……珍重。”

    沈溪云深深一拜:“后世子孙,定不负所托。”

    她取出钥匙,轻触虚空。空气中泛起涟漪,仿佛水面。她最后回望,见沈青崖立于桂树下,青衫沐雨,身影渐淡。

    “老先生!您今后——”

    “我自有归处。”他微笑,念出未完的诗句,“苕溪微雨水蒙蒙,溪畔朝颜斗酒红。老泪英雄谁会得,多因日日过惊鸿。”

    涟漪吞没视野。

    十三

    再回神,身在修复室。

    窗外仍是夜色,桂香依旧。工作台上,《水流图》残卷静静铺展,银粉在灯光下微闪。一切仿佛只是一瞬。

    但工具包沉了许多。沈溪云打开,里面多了樟木画筒,以及那卷手稿目录。她颤抖着取出画筒,解开系绳——

    真迹《水流图》完好无损。

    画中,苕溪依旧西流,桐梧馆门扉微敞。桂树下,两人对弈。细看之下,那对弈者不再是沈青崖与她,而是两个陌生文士。题跋处,多了数行小字:

    凤凰入世不须啼,自向桐花深处栖。

    眼底烂柯看不倦,十年赚得水流西。

    癸未秋,青崖戏墨。甲申国变,补笔存志。

    她轻触那枚朱砂凤印。指尖微热,仿佛握住了一只苍老的手。

    十四

    三年后,沈溪云在苕溪故地建“水流西”文献馆,展出沈青崖所藏典籍的数字化成果。开馆那日,秋桂如金。

    她在馆中庭园,亲手植下一株梧桐。父亲手抄的杂录,她重新整理出版,附录了沈青崖的手札与《水流图》全卷影印。序言中,她写道:

    先祖青崖公,以笔墨筑城,藏文明于绝境。西流之水,非为逆转时光,而在时间之外,开辟永恒。今江山已新,文脉未绝,可慰先人。

    游客往来,多赞叹画艺精湛。唯有个别有心人,在《水流图》前驻足良久,疑惑低语:“这溪水,为何向西流?”

    沈溪云但笑不语。

    有时深夜闭馆,她会独自在画前静坐。桂香透过窗棂,恍惚间,似又回到那个秋晨,苕溪畔,芦花如雪,有人青衣执伞,笑问:“姑娘从何而来?”

    她以指尖虚抚画面,轻声道:“从水流西处来。”

    画中,似乎有涟漪微荡。

    但也许,只是光影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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