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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天不应 第八章 2000元的恩情

    天快黑了,我站在那家茶楼门口。冷风从街角灌进来,吹得我旧夹克贴在身上,像一层冰。茶楼门面不大,却透着股讲究的劲儿,门口挂着红灯笼,玻璃门上贴着“清心雅叙”四个字,字写得工整,透着股不容打扰的体面。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泥点的鞋,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我咬了咬牙,推开了门。

    门铃轻响,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是龙井的清香混着檀木的沉稳。我站在门口,像闯进别人家的乞丐。侍应生迎上来,笑容得体:“先生,有预约吗?”我嗓子发干,挤出两个字:“找……陈国栋。”她低头看了看名单,点头:“陈总在‘听雨’包间,请随我来。”我跟着她往里走,脚下是厚实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刻意压低声音。走廊两侧挂着字画,灯光昏黄,照得人影模糊。我忽然想起以前,他还是处长,我是他手下最拼命的干事。那时我们常在单位后巷的小摊上喝二锅头,他总说:“善子,你这人太实诚,将来要吃亏。”我笑他多虑,如今才知,实诚不是美德,是累赘。

    “陈总,人到了。”侍应生轻声通报。门开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深灰毛衣,外搭一件羊绒开衫,手里捧着一只白瓷杯,正低头吹着茶。听见声音,他抬起头,眼神有一瞬的怔愣,随即笑了:“哎哟,是善子啊!快进来,外头冷吧?”他站起身,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温热、干燥,带着保养得宜的柔软。我喉咙一紧,想说“陈哥,我……”可他已拉着我坐下,语气轻快:“多少年没见了,你这模样,老了不少啊。”他笑,我也跟着笑,可那笑像挂在脸上的一张皮,僵硬得发痛。

    茶桌是紫檀的,茶具是整套的青瓷。他亲自给我斟茶,动作优雅,茶汤澄黄,热气袅袅上升。我捧着杯子,指尖却冷得发抖。我想起那个雨夜。那年,单位账目出问题,领导要找人顶罪。是他,在会上拍着桌子说:“这事儿我认了,李善还年轻,不能毁了前程。他因此被开除,我留了下来,后来调了岗。我一直以为,那是我一生背负的债,是刻在骨头里的恩情。可现在,他笑着问我:“现在做什么营生?”语气随意得像在问天气。

    我低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工地……打零工。”他“哦”了一声,点点头,没再追问。包间里安静下来,只有茶壶咕嘟的轻响。窗外,天彻底黑了,霓虹灯亮起,映在玻璃上,像一片虚幻的星河。我想开口,想说出我的难处。可他抢先开了口。他语气忽然变得温和而疏离:“善子,这些年,不容易吧?”我猛地抬头,眼里发热,以为他终于要提起当年。可他继续说:“这年头,谁不难呢?我这茶楼,也快撑不下去了,房租涨得太狠。”他叹了口气,眼神飘向窗外,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原来,他不是忘了,他是不想提。那场顶罪,在他眼里,早已不是恩情,而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是他如今体面人生里不愿触碰的污点。我张了张嘴,想说“陈哥,当年若不是你……”可他忽然笑了,从西裤口袋掏出一个深棕色的皮夹,动作自然得像要付账。他翻开,抽出里面所有的百元钞票,一叠,约莫二十张,塞到我手里。“兄弟,”他声音轻快,带着一种刻意的亲昵,“我就这点现金,你先应应急。”他的手在我手上拍了两下,像在安抚一个走投无路的乞丐,“别客气,都是老同事,互相帮衬。”

    那一刻,我的手像被烙铁烫过。那叠钞票崭新、挺括,散发着油墨和皮革混合的气息。它们躺在我的掌心,轻飘飘的,却又重得能压碎我的脊梁。两千元。这就是我半生的恩情?这就是他替我坐牢、被开除、断送前程换来的价码?一叠百元钞票,像一场交易的尾款,一笔结清,两不相欠。我盯着那叠钱,指尖发麻,仿佛能看见它们背后浮现出那个雨夜的审讯室,他被带走时回头对我喊:“善子,好好干!”——那声音,那眼神,那用前途换来的嘱托,如今竟被简化成这叠薄薄的纸。

    “陈哥……”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风中残烛,“当年……”他立刻打断我,笑容依旧,却多了几分警告的意味:“都过去了,提它干什么?人要向前看。”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你现在有困难,我能帮的,就这点心意。别想太多。”他语气平和,却像一堵墙,把我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我忽然明白了。在他眼里,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善子”,而是一个可能威胁到他现有生活的麻烦。他给钱,不是出于情义,而是为了买断。买断我的回忆,买断我的感激,买断我可能开口的任何要求。

    我慢慢合上手掌,那叠钱被紧紧攥住,边缘割着手心。我低下头,不敢看他。包间里的檀香忽然变得刺鼻,熏得我头晕。我想起母亲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抓着我的衣角:“善子,别欠人情……”可现在,情义被明码标价,两千元,一桩干净利落的买卖。我多想把钱摔在他脸上,质问他:“陈国栋,你忘了你自己吗?”可我不能。我的尊严在这一叠钞票前,碎成了渣。

    “谢……谢谢陈哥。”我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像从别人嘴里发出。我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我……我得走了。”他点点头,没起身,只抬了抬手:“慢走,外面风大,注意保暖。”我拉开门,冷风猛地灌进来。身后,他轻轻哼起一段不知名的戏曲,茶香、暖意、檀香,连同那个曾为我顶罪的男人,都被关在了那扇厚重的门后。

    我站在街头,路灯昏黄。手里攥着那叠两千元,像攥着一块烧红的铁。寒风刺骨,可我感觉不到冷。我的血是冷的,心是冷的,连呼吸都带着冰碴。路过一家便利店,橱窗里摆着一盒钙片,标签上写着“中老年专用”。我停住脚,盯着那盒子,突然想冲进去买下来。可我摸了摸口袋,只有这叠“应急”的钱。我慢慢蹲下来,把头埋进膝盖。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彻骨的冰冷——我终于明白,有些恩情,不是用来还的,是用来被遗忘的。那个为我扛下一切的男人,早已在岁月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体面的茶楼老板,和一叠可以打发掉过去的百元钞票。

    我回到家,妻子睡了。我轻轻坐下,从怀里掏出那叠钱,放在床头柜上。灯光下,那红色显得格外刺眼,像凝固的血。

    我盯着它,想起十几年前。他被带走那天,我跪在局长办公室门口,哭着求领导放过他。没人理我。我冲到警车前,想拉开车门,被保安架开。他隔着车窗对我喊:“善子!别管我!好好活着!”那声音,像刀子刻在我心上。我活下来了,可活得像个影子。我总想着,等我有能力,一定要报答他。可现在,他亲手把这份恩情,贬低成了一场交易。两千元,连他茶楼里一壶好茶都买不到。

    我掏出手机,翻到通讯录最上面,存着“陈国栋”。手指悬在拨号键上,颤抖得厉害。我想打过去,问问他:“陈哥,那年雨夜,你后悔吗?”可我知道,他不会接。或者,他会接,然后用那种温和而疏离的语气说:“善子,别想那些了,都过去了。”过去?怎么能过去?那不是过去,那是我活着的根基!我猛地砸下手机,屏幕碎裂,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来,像我的心。

    第二天,我去医院缴费。窗口排着长队,我前面是个农民工,穿着沾满水泥的工服,手里攥着一叠零钱,正小心翼翼地数着。他额头有道疤,像道陈年的旧伤。我忽然觉得可笑。我和他,有什么区别?我们都在为两千元挣扎,都在为亲人的病痛低头。他数完钱,递进窗口,工作人员皱眉:“太乱了,重新数!”他涨红了脸,手抖得更厉害。我看着,心像被攥紧。曾几何时,我也以为自己能体面地活着,以为情义能换来尊重。可现在,我和他一样,都是这城市里被碾过的尘埃。

    我拿出那两千元,一张张摊开。崭新的钞票,连折痕都没有。我忽然想,他给的,或许不是钱,而是一面镜子。一面照出我狼狈、照出我卑微、照出我所有努力都化为泡影的镜子。他不是在帮我,是在提醒我:你已经跌到尘埃里了,别妄想用旧情往上爬。

    晚上,妻子醒来,看见那叠钱,眼睛亮了:“这么多?哪来的?”我沉默了很久,才说:“找……以前的领导,借的。”她靠在我肩上,轻声说:“善子,辛苦你了。”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她不知道,这钱是用我的尊严换来的。我多想告诉她真相,可我不能。我不能让她知道,她的丈夫,曾被人用两千元打发掉半生的恩情。

    “以后……还会找他吗?”她问。我摇摇头,声音冷得像冰:“不会了。这钱,是最后一次。”我看着窗外的月光,心想,有些关系,就像这地下室的霉斑,一旦生出来,就再也擦不掉了。它会慢慢扩散,吞噬掉你对人性最后一点温热的期待。

    几天后,我去还工钱。路过那家茶楼,我停住了。透过玻璃,看见他坐在“听雨”包间里,正和两个西装革履的人谈笑风生。他举杯,笑容满面,像在庆祝什么喜事。我站在街角的阴影里,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鬼魂。我慢慢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和他唯一的合影——某某年单位春游,他搂着我的肩,笑得灿烂。我盯着照片上他的眼睛,那里曾有光,有担当,有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义气。现在,那光灭了。

    我掏出打火机,火苗跳跃。照片的边缘开始卷曲、焦黑。我没有看,只是轻轻松开手。纸片在夜风中飘落,像一片枯叶,最终被路灯下的积水吞没,只剩下一圈淡淡的涟漪。

    我转身离开。身后,茶楼的灯笼依旧亮着,映照出“清心雅叙”四个字。可我知道,有些心,早已不清;有些叙,早已不是情。两千元买断的,不只是恩情,还有我曾相信过的,那个有情有义的世界。我的脚步很轻,却踏在一片冰原上,每一步,都听见尊严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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