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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毒酒与船长

    林海在红树林的迷宫中穿行了仿佛一个世纪。他依靠对方向的模糊记忆、偶尔从树冠缝隙瞥见的黯淡星斗,以及避开一切人声和光亮的本能,朝着记忆中血锚号停泊的码头方向艰难挪动。匕首紧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慰藉。

    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他终于看到了码头稀疏的灯火轮廓。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泥浆、汗水和植物的汁液浸透,多处撕裂,裸露的皮肤上布满划痕和擦伤,火辣辣地疼。肺部如同破风箱般喘息,双腿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但至少,他活着出来了。

    他不敢直接走向血锚号停靠的码头区域。那里可能仍有眼线。他绕了一个大圈,从更僻静、堆满垃圾和破损小船的滩涂边缘,重新涉入冰冷的海水,然后顺着船舷阴影最浓重的一侧,找到一处绳索和破损的船体形成的凹陷,艰难地重新攀爬上去。

    翻过船舷的瞬间,他几乎虚脱地瘫倒在甲板上。寒冷、疲惫和紧绷后的松懈让他剧烈地颤抖起来。

    “谁?!”一声低喝响起,伴随着火石擦亮的声音,一点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张警惕的脸——是今晚在船尾附近值守的一个老水手。

    “是……我。”林海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火光凑近,老水手看清了林海狼狈不堪的样子,倒吸一口凉气。“天杀的!你……你怎么弄成这样?掉海里了?还是……”他显然也听到了些风声,眼神惊疑不定。

    “遇到……点麻烦。”林海挣扎着坐起来,“别声张。帮我……叫一下托马斯,或者……乔尼。悄悄的。”

    老水手犹豫了一下,看看林海的样子,又看看寂静的船舷下方,最终点了点头。“你待在这儿别动。”他熄灭火光,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没过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铁钩托马斯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阴影里。他低头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林海,独眼中看不出情绪,只是弯腰,用那只完好的手臂将林海架了起来。

    “还能走?”他低声问。

    林海咬着牙点点头。

    托马斯半拖半扶地将他带到船首锚链舱附近一个堆放旧帆和杂物的角落,这里相对隐蔽,远离大部分水手的休息区。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粗糙的木碗,里面装着半碗浑浊的液体,递给林海。“喝点。淡水,兑了点酒。”

    林海接过来,一饮而尽。劣质朗姆酒的辛辣冲得他咳嗽起来,但也带来一丝暖意和力气。

    “几个人?”托马斯问。

    “至少五个。可能六个。跑了一个,伤了一个,剩下的……暂时甩掉了。”林海喘着气,简略说了经过,重点提到了“黑牙”、“老独耳”、埋伏、以及那声奇怪的鸟鸣。

    托马斯默默听着,等他讲完,才缓缓道:“你运气不错。银沙湾的泥巴和红树林,吞掉过不少人。”他顿了顿,“黑牙的手,伸得比我想的还长。‘老独耳’是镇上消息最灵通的吸血鬼之一,他看上你的书,不奇怪。”

    “他们不会罢休。”林海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书在我身上,就是靶子。”

    “书现在也是你的护身符。”托马斯淡淡道,“黑牙想动你,也得顾忌那本书可能带来的好处。亨特船长……也不会允许别人随便动他的‘财产’,尤其是看起来有用的财产。”

    这话提醒了林海。他现在的“价值”,既招祸,也一定程度上受到亨特粗糙的保护。但亨特的保护是功利且不稳定的。

    “我需要处理一下……这样天亮没法见人。”林海看着自己一身狼藉。

    托马斯点点头:“等着。”他转身离开,片刻后回来,手里拿着一套虽然旧但还算干净的水手衣服,还有一小罐气味刺鼻的鱼油膏和一点干净的(相对而言)破布。“换上。伤口自己处理。天亮前,把自己收拾得像个人样。”说完,他又消失在阴影里。

    林海依言,忍着疼痛和寒冷,迅速换掉湿透污秽的衣服,用破布蘸着淡水清理了脸上和手上最明显的泥污和血迹,然后在伤口上涂抹鱼油膏。做完这一切,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将换下的脏衣服和那把缴获的匕首小心藏进杂物堆深处,然后靠在角落,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身体极度疲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反复回放着夜间的险境,分析着每一个细节,尤其是那声鸟鸣……

    天刚蒙蒙亮,甲板上开始有了动静。水手们陆续醒来,准备开始新一天的活计。林海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尽量自然地走到前甲板,拿起水桶和刷子,开始清理一片昨晚狂欢留下的污渍。

    他注意到,有几个水手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带着探究和窃窃私语。消息显然已经在底层水手中传开了——昨晚有人看到或听到了什么。黑牙那边的人,尤其是昨晚跟着上岸的几个,眼神更加不友善。

    黑牙本人直到早饭时分才出现在甲板上。他看起来脸色有些阴沉,眼下带着青黑,显然没休息好。他看到林海时,目光像淬毒的针一样刺过来,上下打量,似乎在确认什么。当看到林海虽然略显疲惫,但衣着整齐,身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新伤时,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和更深的阴鸷。

    林海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甚至还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黑牙的腮帮子鼓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阴冷地笑了笑,转身走向亨特船长所在的艉楼。

    上午的活计照常。林海被分配去协助乔尼继续处理一些小的修补。乔尼一边敲打着木板,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嘟囔:“昨晚码头北边好像不太平,听说‘银沙湾’那边有动静,好像有人打起来了,还见了血……你小子,没乱跑吧?”

    林海手上动作不停,低声道:“在船上,能跑哪儿去。”

    乔尼看了他一眼,独眼里闪过一丝了然,没再多问。

    接近中午时分,亨特船长派人来叫林海去艉楼。

    林海的心提了起来。该来的总会来。

    走进亨特那间同样杂乱但更显奢靡(相对而言)的船长室,浓烈的烟草、酒精和皮革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亨特坐在一张固定在墙边的粗木桌后,桌上摊着几张海图和几个空酒瓶。黑牙垂手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不舒服的假笑。

    “船长,您找我?”林海微微躬身。

    亨特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开门见山:“昨晚,你没在船上。”

    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海没有否认,也没法否认。“是,船长。我……”

    “你去哪儿了?”亨特打断他,声音不高,但带着压力。

    林海脑中飞快权衡。完全撒谎风险太大,可能被戳穿;实话实说,则可能立刻引发与黑牙的正面冲突,而亨特的态度未知。

    “我……想上岸看看。”林海选择了一个模糊但部分真实的说法,语气带上了一丝惶恐和后悔,“我听说港口可能有我需要的一些……草药,或者别的材料。我想着,或许能找到对船、对伤员更有用的东西。”他将动机引向“对船有用”。

    “哦?找到了吗?”亨特身子微微前倾,手指敲打着桌面。

    “没有,船长。”林海低下头,“港口太乱,我不熟悉,差点迷路,还……还遇到些不友善的人。好不容易才脱身回来。”他隐去了具体地点和冲突细节,但承认了危险。

    “不友善的人?”亨特看向黑牙,“大副,昨晚镇上很乱吗?”

    黑牙连忙道:“是有些乱,船长。好几伙人喝多了闹事。不过……咱们血锚号的人,都按您的吩咐,没怎么掺和。”他避开了银沙湾的具体话题。

    亨特哼了一声,重新看向林海:“私自下船,按规矩该怎么处置,你知道吗?”

    林海心中一凛。“知道,船长。鞭刑,或者……更重。”

    “知道就好。”亨特靠回椅背,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似乎在斟酌。船舱里一片寂静,只有船体轻微的吱呀声。

    黑牙眼中闪过一丝期待和残忍。

    “不过嘛,”亨特话锋一转,“念在你是初犯,而且动机……还算有点用。”他盯着林海,“这次就算了。但是……”

    他顿了顿,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东西,扔在桌面上。那是一个粗糙的陶土酒杯,里面装着半杯琥珀色的、略显浑浊的液体,散发出一股甜腻中带着苦涩的奇怪酒香。

    “喝了它。”亨特淡淡道,“算是给你长个记性,也让我看看……你这东方人的身子骨,到底经不经得起风浪。”

    林海看着那杯酒,心脏猛地一缩。这酒的颜色和气味……和黑牙之前试图在底舱逼他喝的那罐“圣血酒”有几分相似!只是似乎更浑浊,甜腻中透出的那股苦涩和刺鼻气味更加明显。

    又是毒酒!亨特是在试探?还是黑牙借机下毒?或者……两者皆有?

    黑牙在旁边,嘴角的假笑加深了,眼神里充满了恶意的期待。

    拒绝,就是违抗船长命令,立刻受罚。喝,很可能中毒,甚至毙命。

    怎么办?

    林海的大脑飞速运转。他想起《孙子兵法》中关于“死地则战”、“投之亡地然后存”的论述。此刻,就是死地。他需要“示弱”,也需要“求生”。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恐惧和挣扎,嘴唇嗫嚅着:“船长……我……我酒量很差,而且这酒闻起来……”

    “让你喝,你就喝!”亨特声音一沉,不容置疑,“怎么?我的酒,配不上你?”

    “不敢,船长!”林海连忙道,像是被吓住了。他颤抖着手,慢慢端起那杯酒。酒液在粗糙的陶杯里微微晃动,那股甜腻刺鼻的气味直冲鼻腔。他凑近杯口,假装要喝,却在嘴唇即将碰到酒液的瞬间,手腕“不小心”一抖!

    “哎呀!”

    小半杯酒泼洒出来,溅在桌面上和亨特的手边。

    “废物!”亨特骂了一句,但眼神里似乎并没有太多真正的怒意,反而有种看戏般的审视。

    林海手忙脚乱地放下杯子,用袖子去擦桌子(他的袖子本就脏),连声道歉:“对不起船长!我太紧张了!手抖……我这就喝,这就喝!”

    他重新端起只剩下大半杯的酒,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闭上眼睛,仰头——

    但他并没有真的吞咽。他只是将酒含在口中,利用舌头的阻挡和脸颊肌肉的控制,让酒液在口腔前部停留,同时喉部做出吞咽动作,发出“咕咚”一声响。

    辛辣、甜腻、还有一股明显的、令人作呕的苦杏仁味和金属锈蚀般的涩感在口中炸开!这酒绝对有问题!很可能含有某种有毒物质!

    林海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放下空杯(其实大部分酒还含在嘴里),脸上迅速泛起一种不正常的红晕(他憋气和紧张所致),身体摇晃了一下,用手撑住桌子,咳嗽起来,眼神开始“涣散”。

    “船……船长……酒……好烈……”他含混地说着,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顺势将口中大部分毒酒悄悄吐在了自己脏污的袖子和手心里,只有极少部分可能咽下了一点。

    他瘫倒在地,蜷缩着,发出难受的**,身体微微抽搐,模仿着中毒或极度醉酒的反应。

    亨特和黑牙都看着他。亨特皱起眉头,俯身看了看林海的脸色和状态。黑牙则上前一步,似乎想仔细查看。

    “行了。”亨特直起身,挥了挥手,“看来是真不能喝。拖下去,扔回他该待的地方。让他自己醒酒。”

    黑牙似乎有些失望,但不敢违逆,叫来两个水手,将“昏迷不醒”的林海拖出了船长室。

    林海被粗鲁地拖回前甲板附近那个堆放杂物的角落,像扔垃圾一样丢在那里。水手们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等到周围没人,林海才悄悄睁开眼睛,小心地观察了一下。他迅速将袖子和手心里残留的毒酒在干燥的木头上蹭掉,又用手指抠了抠喉咙,将可能咽下的一点残酒和唾液呕出来一些。嘴里那股可怕的怪味久久不散,让他阵阵反胃。

    他靠在那里,心有余悸。刚才真是险到极点。亨特的态度暧昧不明,那杯毒酒很可能就是黑牙准备的,亨特也许知情,也许只是默许试探。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极其危险的警告。

    他按了按胸口,那本《孙子兵法》还在。书在,麻烦就在,但书也可能真是某种“护身符”。亨特没有直接强索,或许也在顾忌什么,或者想看到这本书更多的“价值”?

    下午,林海一直假装昏沉难受,躺在角落。偶尔有水手经过,投来或同情或嘲弄的目光。铁钩托马斯在远处清理工具,没有过来,但林海能感觉到他偶尔扫过的视线。

    傍晚时分,亨特船长再次派人来找林海。这次不是在船长室,而是在露天甲板上。亨特正对着海图,和艾莉西亚讨论着什么,黑牙也在旁边。

    看到林海走过来(他故意脚步虚浮),亨特瞥了他一眼:“醒了?酒劲过了?”

    “好……好一些了,船长。”林海哑声道。

    “嗯。”亨特不再看他,指着海图上一处标记,“艾莉西亚女士认为,继续向北寻找木材和补给风险太大,建议我们转向西南,尝试返回我们更熟悉的航道附近,或许能拦截到落单的商船解决燃眉之急。你怎么看?”

    问题突然抛了过来。亨特似乎在同时考验艾莉西亚和林海的判断,也可能是在两人之间制造微妙的制衡。

    林海看向海图。亨特指的区域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海域,距离主要贸易航线不太远。返回熟悉区域听起来稳妥,但血锚号现在的状态,遇到稍具规模的商船或海军巡逻船都可能很危险。

    “船长,”林海谨慎地说,“返回熟悉航线,补给机会可能更多。但我们的船……状态并不好。遇到需要快速机动的战斗,或者恶劣天气,可能会很吃力。而且,那片海域也可能有其他……像我们一样急需补料的船。”他暗示可能遭遇其他海盗。

    亨特听着,不置可否,又看向艾莉西亚。

    艾莉西亚开口道:“留在这里,或者继续深入陌生海域,不确定性更大。我们缺乏这里的精确海图,也缺少可靠的本地情报。返回相对熟悉的区域,至少我们知道哪里可能有浅滩,哪里季风更稳定。”

    两人意见其实隐含分歧:林海更担心船体状态和遭遇战,倾向于更保守;艾莉西亚则从导航和情报角度,认为陌生海域风险更高。

    亨特摸着下巴,似乎在权衡。最终,他拍板道:“那就折中。向西南偏西方向航行两天,看看情况。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猎物或者安全的避风处,再做打算。”他做出了决断,然后对林海道:“你,晚上继续值夜。好好醒醒你的酒!”

    “是,船长。”林海应道。

    风波似乎暂时平息。但林海知道,那杯毒酒的阴影,黑牙的嫉恨,亨特难以捉摸的态度,以及那本藏在胸口的《孙子兵法》,都像潜伏在船底的暗礁,随时可能让这艘本就伤痕累累的船,撞得粉身碎骨。

    夜色再次降临沉锚镇。血锚号在晦暗的月光下,开始缓缓起锚,驶离这片充满欲望、背叛和血腥气味的“翡翠彼岸”。船首那枚巨大的锈铁锚,在浑浊的海水中缓缓升起,带起一团污泥。

    林海站在舷边,望着逐渐远去的、灯火阑珊的港口。他知道,海上的航程或许暂时安全一些,但船上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书。坚硬的书脊硌着胸口。

    也许,是时候让这本来自东方的“巫术之书”,真正发挥一点它该有的作用了。不是为了神秘,而是为了生存,为了在这片血腥的海洋上,赢得一点点真正的、属于自己的主动权。

    他望向深邃的、星光黯淡的夜空,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海风带着离开陆地的清新咸腥,吹拂着他破烂的衣角。血锚号,载着满船的疲惫、猜忌和未熄的野心,再次驶入了茫茫大海的怀抱。而属于林海的战斗,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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