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炬的意识像是被放在滚水里煮了又煮,又像是在冰冷的洗衣机漩涡里止不住地颠簸,不知多久,终于“噗”的一声,被甩了出来,重重砸落。
没有预想中的坚硬,身下是柔软丝滑的触感,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檀香和墨汁的味道。他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颈。
完好无损。没有刀锋,没有喷溅的温热血液。
他躺在一张雕花拔步床上,身上盖着锦被。环顾四周,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卧房,陈设算不上极尽奢华,但桌椅橱柜皆是上好的木料,透着一种沉稳的底蕴。窗棂外,天色微明,依稀可见庭院的飞檐上积的一层薄雪。
“老爷?您醒了?”一个略带沙哑,透着关切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王干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棉袍,戴着瓜皮小帽,年约五旬的老者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不仅仅是原来那个“王干炬”的,还有属于这个世界的,属于“江宁县知县王干炬”的记忆碎片。他,又成了王干炬,大乾嘉佑年间——一个从没有听说过的王朝,江宁县的父母官。
“嗯……醒了。”王干炬坐起身,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他认出了眼前这人,是他的长随,名叫王福,是前身从老家带出来的,算是心腹。
“老爷昨儿批阅公文到深夜,定是累着了。”王福将热水放在架子上,拧了把热毛巾递过来,“昨夜下了一夜的雪,而今外边倒是一派好景致。只是……县衙里几位相公已经来了,说是有要事禀报。”
王干炬接过毛巾,敷在脸上,温热的水汽让他精神一振。他迅速梳理着脑海中的信息:大乾王朝,嘉佑四十年,皇帝刘澹,年号嘉佑,已二十年不上朝,深居西苑修道……与自己知道的嘉靖皇帝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自己所在的江宁县,隶属南直隶应天府,分属朝廷南京,素来是赋税重地,富庶甲于天下,按制,江宁县附郭南京,设正六品知县。
“好嘛,”王干炬心想:“时空管理局还是够意思的,这可不止‘县处级’,京县的六品知县,完全可以厚着脸皮说自己是个副厅。”
但这份富庶之下,却是暗流汹涌。连年灾荒,战事频仍,国库空虚……而就在不久前,钦天监监正周云逸因为直言谏详,被活活打死在午门外!
“周云逸……”王干炬放下毛巾,低声念叨了一句。
王福闻言,脸色微变,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老爷,慎言。周云逸的事,京里风波未平,听说牵扯到……”他指了指北方,又摇了摇头,意思不言而喻,牵扯到了宫里和朝堂顶尖的人物。
王干炬摇了摇头,说:“没关系,那等风波与我一介县令无关。”
他定了定神,一边在王福的伺候下穿上官服,一边问道:“可知陈县丞他们一早来访,所为何事?”
王福手上不停,低声道:“具体的没说,但看几位相公的脸色,都不太好。”
王干炬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江宁县衙,二堂。
王干炬端坐在主位之上,下面分别坐着县丞陈念祖,主簿赵文山,典史周坤。
“诸位,”王干炬清了清嗓子,说道:“一大早便急着过来,所为何事?”
陈念祖看了看几位同僚,说道:“县尊,是下官邀各位同僚一起来寻您议事。”
他也不卖关子,直接吐露谜底:“此前我县曾收到公文,我县所管辖的大江漕运河段已多年未曾疏浚,沿岸江堤,近十年不曾加固,朝廷特此下拨治河银子二十万两……”
眼看王干炬及各位同僚都点头表示自己记得此事,陈念祖接着说:“昨日治河银子已由应天府通判孙大人押运至我县入库。但是,经我清点,实际只有五万两。”
“五万两?”王干炬眉头微蹙,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记忆,MD,不会我才穿越,就又要背黑锅吧?
一念至此,王干炬追问道:“孙通判可有说法?你签押的文书,是收银二十万,还是五万两?”
陈念祖语气沉重:“孙大人说得很直接,应天府截留了八万两,一是为了修缮官道,应天府作为南京,官道多年没有修缮,实在有失颜面,二是翻新河运码头,如今大江上的数个码头都较为破旧,不利于漕运。文书上确实是二十万两,下官本不欲签押,但是孙大人却说,这是丁治中按照府尹大人的意见办的。”
“胡说八道!”王干炬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哪有这么干的?他还是个事业编牛马的时候,单位从来不敢乱动专项经费,动了就是给纪委送业绩,怎么这大乾的官府这么蛮干?
“等等!”王干炬发现了华点:“应天府截留了八万两,那也该是有十二万两啊?”
陈念祖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王干炬:“这京里户部拨银,户部有尚书有侍郎的,然后工部接收,工部也有尚书有侍郎的,工部再转河道衙门,河道有总督有……”
“行了行了,”王干炬摆摆手,打断了陈念祖念菜谱的行为,说:“是我犯傻了。”
主簿赵文山眯着眼问:“就凭这五万两银子,如何去加固河堤、疏浚河道?”
典史周坤冷哼一声:“按照十多年前的修河经验,当年花费十三万两银子有余,而今物价不同昔年,若按照朝廷意思修河,我估计少说也要十四万两银子。”
陈念祖叹道:“周典史所言,正是在下所忧。但是若拖延此事,或者应付了事……万一天公不作美,发生洪涝,便是天崩地裂,我江宁县本为江南首善之地,如出此大祸,恐怕不是丢官这么简单。县尊,还需早做打算。”
王干炬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脑海中飞速运转。
时空管理局给的这“补偿”,果然还是一杯鸩酒。
“好烦,”王干炬想:“这大乾的官府,怎么感觉比那满清的官府还腐败?”
看着坐在主位上的县令似乎神游天外,陈念祖忍不住出声询问:“县尊?您怎么打算?”
“打算?”王干炬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打算,诸位都是宦海浮沉多年的前辈,不知可有良策教我?”
堂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陈念祖先开口了:“我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者,待府尹大人自京城返回,请府尹大人做主,至少还回治河银子五万两,届时再征发一些民夫,料想修堤一事,能得圆满。”
王干炬点头,但是这里面有个问题,应天府尹李恪因南方剿倭事入京述职已有月余,归期不定,修河的窗口期就这么几个月,要是错过,不但可能前功尽弃,还可能因天灾酿成人祸。
“上策确实不错,”王干炬说:“但是李大人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不然,那丁、孙二人,也不会拿着李大人临走时的一句‘河工事急,尔等酌情速办’,就拿着鸡毛当令箭,欺下瞒上。还是说说你的中策吧。”
“中策其实也简单,”陈念祖说:“我县素来富庶,让县内大户捐献一二,碍于名声,彼辈各自捐赠数百两银子,我江宁县为其勒石记功,如此少说可得数万两,或许亦可成事。”
这个比上策那个“等靠要”的法子要实在一点,但是还是有问题,这江宁县的大户,哪个没有背景,王干炬虽是六品,却也有连门都进不去的风险,再说了,就算大户们出于名声考虑,拿了些银子,也难保对方心中记恨,如若对方给自己安一个“苛索乡绅、扰乱地方”的罪名,那也是就此前途无亮。
“此策可做备选,”王干炬说:“干脆点,把你剩下那个馊主意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那下策确实是个馊主意,”陈念祖说:“我县可向百姓摊派‘河工银’,再从各乡强征民夫,不供给工食银,让其自带口粮,大约也能把河修好,而且有旧例可循。”
王干炬在脑子里想了想陈念祖说的旧例,顿时黑了脸:“是,当年的淳安知县是把河修好了,然后就逼出了民乱,被钦差请尚方剑在河堤上斩了,陈县丞,我王干炬的脑袋掉了,你也当不成知县。”
“县尊说笑了,”陈念祖也不尴尬,对着王干炬拱了拱手,说:“下官也说了,这是个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