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闷。去那边阳台透透气吧。”
韩晓那平淡无波的语调,在宴会厅嘈杂背景音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地……不容置喙。这不是询问,不是建议,而是一道结束当前状态、转换场景的、简洁明确的指令。她甚至没有去看罗梓是否同意,便已微微侧身,将手中那杯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苏打水,轻轻放回旁边侍者及时递上的托盘,然后,脚步从容地,朝着玻璃幕墙旁、那两扇通往巨大弧形观景阳台的、虚掩着的雕花玻璃门走去。
罗梓的心脏,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阳台?透透气?与韩晓单独相处,在没有其他宾客目光环绕、没有特定社交任务需要执行的、相对私密的空间里?
这突如其来的指令,让他本就因为刚才与沈理事长那番耗尽心力、近乎“掏心掏肺”又充满荒诞感的对话而疲惫不堪、一片混乱的大脑,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滞涩。他刚刚才用尽最后一点急智和表演天赋,勉强应付了那场关于“差异与陪伴”的、直指核心的诘问,身心都像是被掏空了,只想找个角落缩起来,让过度紧绷的神经得到哪怕一分钟的喘息。而此刻,韩晓却要带他去阳台,去一个更安静、也更……无所遁形的地方?
他来不及细想,也容不得拒绝。身体的本能和连日来被反复训练的“服从”反应,已经驱使他迅速行动起来。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同样放下了手中那杯早已失去气泡、变得温吞的无酒精香槟,脸上那勉强维持的、因为沈理事长最后的肯定而稍微“真实”了一点的、带着复杂余韵的微笑,迅速收敛,重新凝固成那种标准的、温和而专注的、属于“完美男伴”的面具。他快走两步,跟上韩晓的步伐,在她即将伸手推开玻璃门时,极其自然地、先一步上前,替她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镶嵌着繁复金属花纹的玻璃门。
“小心门槛。” 他低声说,声音因为疲惫和紧张而略显沙哑,但语气里的那份“体贴”与“维护”,却仿佛已经刻进了骨髓,成为一种即使在极度不适状态下也能自动触发的条件反射。
夜风,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和高空特有的、干净而凛冽的气息,在门被拉开的瞬间,猛地灌了进来,吹得罗梓额前一丝不听话的碎发骤然飞起,也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他身上那套午夜蓝的塔士多礼服,面料精良,但在这数百米高空的夜风面前,依旧显得单薄。他能感觉到自己后背那早已湿透又捂得半干的衬衫,被这冷风一激,瞬间变得冰凉刺骨,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强烈的不适。
韩晓似乎对这股寒意早有预料,或者说,毫不在意。她只是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适应了内外光线的骤然变化,然后便迈步,踏出了温暖如春、金碧辉煌的宴会厅,走入了外面那片被城市璀璨灯火和无边夜色共同笼罩的、空旷而寒冷的观景阳台。
罗梓紧随其后,轻轻带上了玻璃门。门合拢的瞬间,宴会厅里那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的、混合着音乐、交谈、杯盏轻碰的奢华声浪,骤然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模糊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沉闷回响。阳台上,瞬间被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宏大、也更加寂寥的寂静所占据。
这是一个半弧形的、面积不小的露天观景平台,地面铺着深色的防滑石材,边缘是及腰高的、坚固的透明玻璃护栏。站在这里,视野开阔得令人心悸。脚下,是金茂君悦酒店高耸入云的塔身,再往下,是整个城市最核心、最繁华的区域。无数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霓虹与灯光,交织成一片无边无际、流淌不息的、金色与银色的光之海洋。纵横交错的街道如同发光的血管,车流如同移动的星沙,更远处,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模糊延伸,直至与漆黑的天际线融为一体。夜风在高空呼啸而过,带着一种空洞而自由的呜咽,吹散了宴会厅里残留的、各种奢靡的香气,只留下干净、冰冷、属于夜空和大地的气息。
这里仿佛是悬浮在繁华之上的孤岛,是天堂与人间的交界处。璀璨,却冰冷;开阔,却令人倍感渺小与孤独。
韩晓没有走向护栏边缘,而是走到了阳台一侧,一个相对背风、摆放着两张简约的白色户外单人沙发和一个小圆几的角落。这里光线昏暗,只有远处城市灯火反射过来的、微弱而变幻的光影,以及从玻璃门内透出的、极其模糊的、宴会厅的暖黄光芒,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她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姿态依旧优雅,但似乎比在宴会厅里,多了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卸下了部分“社交盔甲”后的松弛——如果那种将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平静投向远方夜空的姿态,也能称之为“松弛”的话。
罗梓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有些无措。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坐下,还是该站着,是该开口说些什么,还是该保持沉默。沈理事长那番关于“聊什么”的诘问,此刻如同幽灵般在他脑海中回响,让这突如其来的、非计划的独处,变得格外尴尬和令人窒息。他能和韩晓“聊”什么?那些被训练过的、用于应付外人的“安全话题”和“深情对白”,在此刻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脱离了“表演”环境的私密空间里,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合时宜。
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空虚。在宴会厅里,他至少有一个明确的“角色”和“任务”——扮演好韩晓的男伴,应对各种社交场面。虽然压力巨大,虽然每一秒都是煎熬,但至少有一个清晰的目标和行为框架支撑着他。而此刻,在这个空旷寒冷的阳台上,面对这个掌控他一切、他却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女人,失去了“观众”和“剧本”,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存在”,如何摆放自己的手脚和表情,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呼吸。
他沉默地站着,目光落在韩晓被夜风吹拂的、微微飘动的发丝上,落在她线条优美的、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的肩膀上,最后,落在她交叠的、戴着黑色丝绒手套的双手上。那双手,此刻安安静静地放在她的膝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像在书房时那样无意识地摩挲表带或按压指节,只是静静地放着,仿佛两尊冰冷的、完美的雕塑。
时间,在呼啸的风声和脚下遥远的城市喧嚣中,缓慢地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橡皮筋,充满了无声的张力。
最终,是韩晓先打破了沉默。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凝视着远方那片璀璨而冰冷的灯海,声音比在宴会厅里更加清晰,也更加……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刚才,沈理事长的话,不用太放在心上。”
罗梓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想到韩晓会主动提起刚才的事,更没想到她会用这样一种……近乎“宽慰”或“开解”的语气。这不符合她一贯的风格。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人很好,但有时候,看得太透,问得也太直。” 韩晓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个圈子里,像她这样还愿意相信‘真心’和‘过程’的人,不多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评价沈理事长,但罗梓却隐约觉得,似乎也暗含着某种……对他刚才那番回答的、极其隐晦的……认可?或者至少,是一种不反对的解释?
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继续保持沉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也投向了脚下那片浩瀚的、令人眩晕的灯海。那些灯火,每一盏背后,都是一个家庭,一段人生,或喜或悲,或平凡或跌宕。而此刻,它们在他眼中,只是一片模糊的、冰冷的、与他无关的光斑。就像这个阳台,就像他身边这个女人,就像他此刻这身昂贵的礼服和正在扮演的人生——看似身处云端,俯瞰众生,实则悬浮在虚空,无所依凭,寒冷彻骨。
“冷吗?” 韩晓忽然问,依旧没有回头。
罗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自己。他确实冷,冷得手指都有些僵硬了。但他摇了摇头,低声说:“还好。”
韩晓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用那种依旧平淡的语调,说了一句让罗梓心脏骤停的话:
“你刚才说的……关于两条不同的河,慢慢汇合。是你真实的想法,还是……只是为了应付沈理事长?”
这个问题,比沈理事长刚才的任何提问都要直接,都要尖锐,都要……致命。它剥去了所有社交辞令和表演外衣,直指罗梓内心最深处,那个连他自己都试图忽略和否定的、关于这场“关系”本质的认知。
罗梓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转过头,看向韩晓。然而,韩晓依旧保持着那个凝望远方的姿势,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线条清晰而冷硬,看不到任何表情。只有夜风,将她鬓边几缕碎发吹得轻轻拂动。
真实的想法?还是应付?
他该怎么回答?如果说“是应付”,那等于承认自己刚才在沈理事长面前的一切表演都是虚伪的,也等于间接承认了他和韩晓之间的关系就是一场交易,一场扮演。这无疑会触怒韩晓,会危及那份脆弱的协议,会危及母亲的医疗费。
如果说“是真实的想法”……那更是天大的笑话,是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彻头彻尾的谎言。他和韩晓之间,有“河流”吗?有“汇合”吗?有的只是冰冷的契约、单向的掌控、和一场精心策划的、令人作呕的角色扮演。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胃部痉挛,几乎要站立不稳。他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的清醒和镇定。
许久,就在罗梓以为自己会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压力中彻底崩溃时,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干涩的、嘶哑的、仿佛不是自己声音的语调,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是他此刻唯一能给出的、最接近“真实”的回答。他不知道那些话是出于表演,还是在那极端压力下,从他内心深处某个被压抑、被扭曲的角落里,挣扎着冒出来的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的、荒诞的希冀或自我安慰。他不知道自己是真心希望“河流”能够“汇合”,还是仅仅在绝望中,抓住了一根名为“陪伴”和“理解”的、虚幻的稻草,用来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闪躲,直直地看向韩晓那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的侧影,声音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破罐子破摔般的平静与疲惫:
“我只是……在说我能想到的,最不显得像个骗子的答案。”
最不显得像个骗子的答案。
这或许,是他今晚说过的,最接近真相的一句话。
话音落下,阳台上一片死寂。只有夜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起一丝寒意,穿透两人之间那不足两米的、却仿佛隔着宇宙洪荒的距离。
韩晓终于,缓缓地,转过了头。
她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点幽深的寒星,落在了罗梓的脸上。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平静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更加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意味。像是评估,像是探究,又像是……某种极淡的、转瞬即逝的、类似于“了然”或“意料之中”的微光。
她看了他很久,久到罗梓几乎要以为时间已经停止,久到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缓慢流动的、粘稠的声音。
然后,她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动唇角。那不是微笑,甚至算不上一个表情的波动,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肌肉牵动的痕迹。
“你很诚实。” 她开口道,声音依旧平淡,但罗梓似乎从中听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以往的、难以形容的语调变化,“虽然,诚实在这个场合,往往是最没用的东西。”
诚实是最没用的东西。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插进了罗梓混乱而疲惫的心锁,拧开了一道缝隙,让他窥见了一丝这个强大女人内心或许同样冰冷、同样荒芜的角落。是啊,在这个用谎言、表演和利益编织的名利场里,诚实有什么用?除了暴露自己的脆弱和不堪,除了成为别人攻击的靶子和嘲弄的笑柄,诚实还能带来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同病相怜(如果这个词能用的话)的悲凉和更深的绝望,涌上罗梓的心头。他看着韩晓,这个美丽、强大、看似拥有一切、实则或许同样被某种无形之物囚禁在高处的女人,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他们之间横亘的那道天堑之下,或许涌动着某种相似的、名为“孤独”与“不得自由”的暗流。
但这感觉只是一闪而逝。下一秒,韩晓已经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了脚下的城市。她的侧脸恢复了惯常的、无懈可击的平静与疏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近乎“交流”的瞬间,从未发生。
“进去吧。” 她站起身,动作流畅自然,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重新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指令式的平淡,“外面风大。拍卖应该快结束了,一会儿还有几个重要的人要见。”
她没有再看罗梓,径直朝着玻璃门的方向走去。
罗梓站在原地,看着她挺直而单薄的背影,看着她步履从容地推开玻璃门,重新踏入那片温暖、嘈杂、充满虚假笑容和审视目光的、属于她的“战场”。夜风卷起她丝绒裙摆的一角,又无力地落下。
他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阳台上的短暂独处时刻,结束了。
没有温情的倾诉,没有心灵的靠近,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评价或指示。
只有几句冰冷的、直指核心的问答,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一股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高空的寒风。
但不知为何,罗梓却觉得,经过这短短的几分钟,某些东西,在他和韩晓之间,或者说,在他自己心里,发生了极其细微、却无法逆转的改变。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恐惧的、被迫的“扮演者”。
在承认了“不知道”和“不想当骗子”之后,在听到了韩晓那句“诚实最没用”之后,他仿佛……触摸到了这场荒诞剧那冰冷、坚硬、毫无希望的实质内核。
而这触摸本身,带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那片璀璨而冰冷的、与他无关的万家灯火,然后,转过身,也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温暖的、混杂着各种香气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宴会厅的声浪重新涌入耳膜。
他脸上,那副名为“罗梓男伴”的、温和从容的面具,再次被熟练地、一丝不苟地戴上。
只是面具之下,那双眼睛里,似乎少了些最初的惊惶与茫然,多了一丝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疲惫,与一丝刚刚萌芽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清醒的绝望”的东西。
他迈步,朝着韩晓消失的方向,重新走回那片璀璨而虚伪的光海之中。
阳台的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那片寒冷的孤独与短暂的真实对话,彻底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