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解释得颠三倒四,生怕陈时觉得这安排太不像话,不尊重客人,甚至产生什么不好的联想。
一个年轻姑娘的房间和客人的房间,只隔着一道布帘……
这在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和认知里,是极其不妥当的。
可她爸就是个糙性子,觉得自家人,临时凑合一下,有个帘子隔开视线就行,等忙过这阵子再说。
但这对从香港来的的陈时来说,太简陋,也太失礼了。
陈时看着那块轻轻晃动的碎花布帘,又看了看马晓云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的神情。
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一帘之隔,几乎可以算作是共享一个空间了。
在八十年代初的内地,尤其在这种工厂家属院,物质条件有限,这种“将就”或许并不罕见,但对于客人和一个年轻姑娘来说,确实不太妥当。
然而,他脸上并未露出任何异样或不满。
他只是平静地收回目光,看向马晓云,语气温和:“没关系,马同志,我明白。出门在外,有个干净地方落脚就很好。帘子也很好,通风透气。你不用太在意,我不会觉得打扰。”
他的反应太过平静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瞬间抚平了马晓云的慌乱和窘迫。
但马晓云心里却更乱了。
他居然一点都不介意?
是他脾气太好太宽容,还是……
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这些细节,或者说,并不怎么在意……她?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有点说不清的失落,但随即又被陈时那温和的态度驱散。
至少,他没有流露出嫌弃或不满,这让马晓云大大松了口气,脸上热辣辣的感觉也退去了一些。
“那……那就好。”她小声说,手指绞着衣角,“陈先生你先休息,或者收拾一下。我先走了。”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掀开堂屋的门帘出去了,留下一阵淡淡的清新香气。
陈时看着那轻轻晃动的门帘归于平静,这才收回目光。
他走到窗边,将窗户又推开些。
他拿出洗漱用品,整齐地放在桌上那个显然是新准备的搪瓷脸盆旁。
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件薄外套,搭在椅背上。
黑色双肩背包则放在床头。
做完这些简单的安置,他在床沿坐下。
他微微后仰,用手撑住身体,闭上眼睛。
布帘另一侧有声响。
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是有人在轻轻走动,又刻意放轻了脚步。
还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陈时没有刻意去“听”,但这些细微的动静,还是不可避免地钻入他的耳朵。
马晓云此刻就在布帘后面,或许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或许在平复心情,或许……也在侧耳倾听这边的动静?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微微一动,但随即压下。
他知道,这种居住安排,对马晓云这样一个家教良好的姑娘来说,压力可能比对他更大。
他必须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任何一点逾矩或让人误会的举动,都可能让女孩更加不安,也辜负了马厂长一家的信任。
保持距离,举止有度,是底线。
不过很快,陈时的思维又飘到了另一处。
寻找林晚
材料地事情基本已经十拿九稳了,现在就要做自己来这里地另一件事了。
林晚。
他仔细回忆着关于她“最初”的片段。
是的,她提过,来深圳的第一站,就是一家服装厂。
但具体是哪一年?
他前世从未深究,认识她时是九十年代初,她看起来二十出头,已在社会摸爬滚打了几年。
那么推算起来,她来深圳的时间,很可能就是八十年代中后期。
1985、86年?或者更早?他无法确定。
记忆里,她提到早期打工经历时,语气总是淡淡的,带着一种不愿多提的疏离。
他只记得她说“厂里管得严,活很累,但能攒下钱”,还有“一起去的几个老乡,后来都慢慢散了”。
他前世对她早期的经历知之甚少。
一则彼时正被自家的债务和事业的挣扎压得喘不过气
二则林晚性格内敛,习惯把苦楚埋在心底,很少主动倾诉。
他只隐约知道她家境清寒,是长女,下面有弟弟妹妹,父亲似乎早逝,母亲体弱。
她每月领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邮局汇款,数额不大,但雷打不动。
汇款单上的地址,他瞥见过,是浙江的一个小地方,具体是哪里,他当时没太上心,现在也记不起来。
他记得她写信时很认真,字迹清秀,但写信时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轻愁。
他问过,她只说“家里都好”,便不再多说。
那时的他,竟也信了,或者说是选择了不去深究,因为那时的他,连自己的“家”都快要撑不住了,哪有太多余力去分担另一个家庭的沉重?
现在想来,那时的他是多么自私和疏忽。
她默默地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扛着原生家庭的重担,还要分心来温暖,支持他这个泥足深陷的男人。
而他,给予她的回报却那么有限,甚至连她真正的内心都未曾真正触摸。
她喜欢画画。
这个念头忽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是的,她喜欢画画!
尽管条件艰苦,她偶尔会捡些废纸,用铅笔画些简单的花草、人物,笔触细腻,透着灵气。
他曾夸过一句,她便像受惊的小鹿,慌忙把画藏起来,脸颊微红地说“乱画的,不好看”。
后来,她似乎彻底不画了。
直到她病倒后,他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才在一个铁皮盒子的最底层,发现了几张微微发黄的画稿,画的是他们租住小屋的窗台,一盆半枯的绿萝。
那一刻,他心痛地要死,内心充满了悔恨。
这一世,他绝不让这样的事再发生。
他要找到她,不仅要让她过上富足安稳的生活,更要让她能自由地去画她想画的一切。
第一步就是,寻找那个服装厂,然后一步一步地看看现在的林晚是否来了深圳。
陈时静静地看着窗户外面。
不知过了多久。
堂屋传来了马厂长洪亮的嗓门:“我回来了!陈老弟呢?安顿好了没?”
接着是马妈妈压低的嗔怪声:“你小点声!陈先生在屋里休息呢!事情办得咋样?”
“进屋说,进屋说。”马厂长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布帘另一侧,传来了马晓云窸窸窣窣起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