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江浙来的!林晚正是浙江人!
他强压住激动,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是吗?那管理是挺严格的。这些女工平时都住厂里宿舍?条件怎么样?”
“大部分都住宿舍,八个人、十个人一间,条件听说不咋地。”马妈妈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同情,“都是些半大孩子,离乡背井的,不容易。休息天偶尔能看见她们结伴出来,到附近小集市买点日用品,也舍不得花钱。有些厂子加班多,计件的,手慢一点就赚不到钱。”
马晓云也小声补充了一句:“我们厂里也有女工是从那边嫁过来的,说那边干活特别累,规矩也多。”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石头,砸在陈时的心上。
他几乎能透过这些描述,清晰地看见那个画面。
拥挤的宿舍,疲惫的面孔,严格的管束……
林晚,前世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独自走过了那艰难的时间。
心疼,酸楚,还有想要立刻找到她冲动。
这些让他几乎难以维持平静的外表。
他借着夹菜的动作,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
“看来特区建设,确实吸引了很多劳动力。”陈时最终只是用一句感慨,将话题轻轻带过。
“马厂长,明天如果您不忙,我想在厂里和附近再转转,多了解一下生产细节和周边环境,您看方便吗?”
他要去看看,去确认,她现在是否来了,或者说她是否在那个厂。
“方便!太方便了!”马厂长立刻说,“明天我陪你!咱们好好把生产流程过一遍!你也给我们提提改进意见!”
“爸,我明天厂里没事,我也可以给陈先生带路,去附近逛逛。”马晓云忽然抬起头,鼓足勇气说道,眼睛亮亮地看着陈时。
陈时看着她眼中的期待和热情,又想到自己对那片区域确实不熟,有她带路或许能更快熟悉环境,便微笑着点点头:“那就有劳马同志了。不过明天上午,我还是想先跟马厂长把厂里的事情理清楚。”
“哎,好!”马晓云得到应允,立刻开心地笑了,低下头继续吃饭,耳根又悄悄红了。
晚饭在略显热闹温馨的气氛中结束。
陈时帮忙收拾了碗筷,被马妈妈连声推让才作罢。
马厂长又拉着他说了会儿话,主要是关于一些技术细节的探讨,两人越聊越投机,直到马妈妈催促该休息了才罢休。
回到那间用布帘隔开的小屋,陈时洗漱完毕,躺在那张床上。
布帘另一侧安静无声,马晓云似乎已经睡下了。
窗外月色朦胧。
陈时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往东二里地,服装厂,几百女工,江浙来的,管理严格,工作辛苦……
这些零信息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
林晚,有很大的可能,就在那里,在那些女工之中。
不过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来深圳。
他需要去确认。
明天,他要去那里看看。
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一眼那厂房的轮廓。
……
天刚蒙蒙亮,杭州城西那片老旧居民区笼罩在一层薄雾里。
林晚像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轻手轻脚地起床,穿好那身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和蓝布裤。
弟弟林建国还在里间打着轻微的鼾,妹妹林小娟蜷缩在薄被里,小脸睡得红扑扑。
母亲周淑芬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比昨晚似乎更重了些,一声接一声。
林晚心里一紧,走到母亲房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
母亲侧躺着,手捂着胸口,咳得身体微微颤抖,脸色潮红。
“妈,你咳得厉害,今天别去糊纸盒了,在家歇着吧。我去给你买点药。”林晚走进去,低声说。
周淑芬好不容易止住咳,喘着气,声音嘶哑:“歇什么歇……咳咳……这个月还没做完定额,扣了钱,下个月你弟的学费怎么办?药……别买了,老毛病,忍忍就过去了。抽屉里还有点甘草片,我含两片。”
林晚没说话,转身去堂屋五斗橱最下面的抽屉里翻找。
哪里还有什么甘草片,只有一个空了的的纸包。
她默默合上抽屉,从自己贴身口袋里摸出昨天刚领的八毛钱工资,又从一个旧铁皮盒子底层,拿出她今年攒的三块五毛钱。
一共四块三毛。
她攥着这沓皱巴巴的毛票,心里沉甸甸的。
这点钱,去药房抓两副便宜的中药大概够,但弟弟下个月的学费五块钱还没着落,家里的米缸也快见底了。
“晚晚,”母亲在里间叫她,“你张阿姨昨天临走时说,今天下午带吴家那儿子过来,正式相看。你上午就别去印刷厂了,在家收拾收拾,换件像样点的衣服。吴家那边说了,要是相中了,彩礼能给这个数。”
“三百块。有了这笔钱,你弟的学费,家里的开销,还能给你妈我抓点好药……这亲事,不能再拖了。”
三百块。
在1983年,对一个拮据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能解燃眉之急的巨款。
但林晚只觉得浑身发凉。
那个吴家儿子,她在街上远远见过一次,三十出头的样子,在供销社站柜台,人有些木讷,看人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
难道她的一生,她的未来,就值这三百块,用来给弟弟交学费,给母亲买药?
“妈,我说了,我不想去。”林晚的声音很轻,带着颤抖。
“不去?由得了你吗?”周淑芬的声调陡然拔高,“咳咳……你看看这个家!你看看我!你不嫁人,等着拖死全家吗?那吴家有什么不好?正经工作,城镇户口!你跟了他,是去享福的!难不成你想一辈子窝在这破屋子里,跟你妈一样,累死累活,看人脸色?!”
“我不是……”林晚想辩解,声音却哽在喉咙里。
她能说什么?
说她想继续画画?
说她对那个木讷的男人没有一点好感?
说她还年轻,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在母亲看来,这些恐怕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痴心妄想。
“这事就这么定了!”周淑芬喘着粗气,“下午人就来,你给我好好表现!要是再甩脸子,我就……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