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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雪盲

    陈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条街的。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碎裂的冰层上,随时可能坠入冰冷刺骨的深渊。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扑打在脸上,瞬间融化,和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眼前白茫茫一片,街灯、车流、行人,都变成了模糊晃动的光斑和影子。她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钝响。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画面在无限放大、定格:昏暗温暖的维修店里,展旭和小慧相对而立,那块包裹在绒布里的老旧手表,小慧眼中未干的泪光和卑微的恳切,还有展旭脸上那一瞬间无法掩饰的……震动?

    是震动吧?还是别的什么?她分辨不清。她只知道,那一刻,她辛苦建立起来的、关于“信任”和“过去已死”的所有信念,都在眼前这幅景象前,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锈死的门”?原来,那扇门并非完全锈死,至少,还能为特定的人,开一道缝。至少,当那个人带着一块旧表、一身疲惫和眼泪出现时,门内的人,还是会有所反应。

    多可笑。多可悲。

    寒风卷着雪沫,像刀子一样刮过裸露的皮肤,她却感觉不到冷。心里的寒意,早已冻僵了四肢百骸。保温饭盒摔碎在地上的闷响,汤汁四溅的画面,还在眼前晃动。那是她花了几个小时,精心炖煮的牛肉,是她试图用最家常的方式,温暖这个冬夜,温暖他们之间那刚刚开始回温的关系。

    现在,一切都像那洒了一地的汤汁和牛肉,变得狼藉不堪,令人作呕。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回家?那个刚刚开始有了一丝“家”的意味的地方,此刻想起来,只让她感到窒息和刺痛。工作室?深更半夜,空无一人,只会放大她的孤独和狼狈。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她不想接,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不想听任何苍白无力的解释。解释什么?解释他为什么会在关店时间,单独面对前女友?解释为什么小慧会知道他的店址,会来找他修一块对她“很重要”的旧表?解释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任何解释,在此刻的她听来,都只会是更深伤害的利刃,或者是试图掩盖真相的拙劣粉饰。

    雪渐渐积了起来,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单调而空洞,像她此刻的心跳。不知不觉,她竟走到了河堤公园。冬夜的河岸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飞舞的雪幕中投下孤零零的光柱。河面早已封冻,覆盖着白雪,与灰蒙蒙的夜空连成一片,混沌未开,无边无际。

    她走到平时和展旭常停留的那个位置,扶着冰冷的栏杆,望着下面白茫茫的河面。寒风裹挟着雪粒,猛烈地抽打着她,单薄的羽绒服很快就被打湿,寒意穿透布料,侵入骨髓。她却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知觉的冰雕。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初识时展旭拒人千里的冷漠,他背上那片触目惊心的彼岸花,他深夜噩梦惊醒时的闷哼,他笨拙却努力尝试的拥抱,电话里他说“学习怎么更好地在一起”时的沙哑声音,还有今晚他看向小慧时,那瞬间碎裂的平静……

    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有耐心,可以慢慢融化他心中的坚冰,可以陪他走过那片荒芜的过去。她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那扇“锈死的门”,愿意在门外建造新的花园。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靠近那扇门,也从未真正理解门内锁着的是怎样的深渊。而今晚,那深渊的寒气,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几乎将她冻毙。

    她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坚持是否只是一厢情愿的笑话,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承载另一个人如此沉重不堪的过往和复杂难言的情感纠葛。她爱他,这份爱真实而深切。可这份爱,在现实一次又一次的冰冷撞击下,是否终将磨损、耗尽,变得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只剩下疲惫和刺骨的寒?

    手机终于不再震动。大概是没电了,或者,他也放弃了。也好。她需要这片绝对的寂静,和这能将一切痕迹都覆盖掉的、无情的雪。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脚冻得完全失去知觉,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陈瑶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不能一直站在这里。会冻死的。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荒谬的滑稽。为了一个男人,为了这样一场难堪的遭遇,值得吗?

    不值得。她对自己说。用力吸了吸鼻子,抹掉脸上早已冰冷的泪痕,她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雪地上留下她一串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雪花覆盖。

    维修店里。

    展旭像一尊石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已经很久了。

    地上,牛肉和汤汁的狼藉慢慢冷却、凝结,散发出一种油腻而沉闷的气味。热风器依旧嗡嗡作响,却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冰冷和死寂。铜铃不再响,门外只有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

    小慧仓皇逃离的身影,陈瑶最后那个心寒彻骨的眼神和那句冰冷的质问,像两把烧红的烙铁,轮番烫灼着他的神经。

    他试图整理混乱的思绪。小慧为什么会来?她怎么找到这里的?仅仅是因为刘大爷儿子的推荐?她看起来那么糟糕,那块表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疑问盘旋着,却找不到答案,也不再有意义。

    有意义的是陈瑶的反应。她看到了。她误会了。不,或许不是误会。他自己都无法厘清,当小慧出现,当看到她眼中那份深重的疲惫和卑微的恳求时,自己心里翻腾的究竟是什么。不是旧情,绝对不是。但确实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是对岁月残酷的直观感知?是对“曾经重要之人”落魄现状的物伤其类?还是内心深处,某个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角落,依然残存着一丝对过往岁月里那个执着少年的……可悲的凭吊?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种复杂的、连自己都厌恶的情绪,被陈瑶精准地捕捉到了,并且在她眼中,放大成了最不堪的解读。

    “这就是你说的,‘锈死的门’?”

    那句话,像淬了毒的箭,精准地命中了他最脆弱、也最努力想要向她证明的地方。他承诺过,门锈死了。他努力用行动证明,他在门外建造新的生活。可今晚,这扇门,却因为一个不速之客和一块旧表,显露出了并非完全锈死的破绽。

    他辜负了她的信任。无论他有多少理由,有多少复杂的、连自己都无法完全解释的情绪,结果就是,他让她看到了她最害怕看到的一幕,让她在试图靠近时,被门内逸出的寒气冻伤。

    深深的懊悔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他该怎么办?追出去?解释?在这漫天风雪里,在她盛怒和心寒的时刻,任何解释都可能被理解为狡辩。不追?任由误会加深,任由那道刚刚开始弥合的裂痕,变成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如此……害怕。害怕失去她。这个念头清晰而尖锐,比面对小慧时任何复杂的情绪都更让他恐慌。陈瑶不是小慧。小慧的离开,带走了他的一部分,让他坠入地狱。而陈瑶……陈瑶是他挣扎着爬出地狱后,看到的唯一光亮,是他在废墟上试图重建生活时,伸出的第一双手。如果连这光亮、这双手也因为他的愚蠢和不堪的过去而失去……

    他不敢想下去。

    视线落在门口地上那个摔坏的保温饭盒和已经凝固的汤汁上。那是她冒着风雪送来的温暖,是他还没来得及品尝的心意。现在,它和他可能即将失去的温暖一起,冰冷地、狼藉地躺在地上,嘲笑着他的无能。

    他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去捡那些碎片。手指触到冰冷油腻的汤汁和已经凉透的牛肉,动作僵硬而迟缓。一片锋利的陶瓷碎片划破了他的指尖,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滴在白色的汤汁和深色的牛肉上,触目惊心。

    他感觉不到疼。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抹刺眼的红,在狼藉中慢慢洇开。

    雪,还在下。透过玻璃门,能看到外面已然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纯净,却也冷酷地将一切痕迹掩埋。

    但有些痕迹,是雪掩埋不了的。

    比如心上新鲜的伤口。

    比如信任崩塌后,留下的、冰冷而空旷的废墟。

    展旭维持着蹲踞的姿势,在满地狼藉和逐渐蔓延的寒意中,像一头被困在暴风雪里、失去了方向的兽。

    而陈瑶,正独自跋涉在回家的风雪路上,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信任和冰冷的绝望上。

    这个雪夜,两个人都患上了严重的“雪盲”。

    看不见前路,也看不见彼此。

    只有漫天的白,和彻骨的冷。

    (第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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