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覆盖在生活表面的薄冰,似乎真的被午后那一点微弱的阳光和一块共享的蛋糕,融化出了极其细微的裂隙。虽然寒意在夜间依然会重新凝结,但白天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凝滞感,确实松动了一些。
陈瑶开始更多地出现在客厅。她不再总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有时会坐在沙发上看书,或者用那部修好的手机处理一些工作邮件。展旭则常常待在他那个角落的工作台前,修理一些从店里带回来的、不那么急的小件。两人依旧很少交谈,但偶尔会有一些极简短的对话,关于天气,关于夏末,关于水电煤气。语气平淡,但不再冰冷刺骨。
夏末显然是最先感知到这种变化并为之雀跃的。它不再那么焦虑地轮番观察两人的脸色,尾巴摇动的频率明显高了许多,也更敢于凑到两人身边撒娇。它似乎把这微妙的缓和,当作了回到从前的信号,尽管主人之间依旧隔着看不见的沟壑。
展旭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脆弱的平衡。他不敢再有任何“出格”的尝试,比如买花或特意做她爱吃的菜。他怕任何刻意的举动都会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如履薄冰的平静。他只是更细致地做好那些日常琐事,在她偶尔看向他的方向时,尽可能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平和,而不是死寂。
然而,表面的缓和,并未真正驱散陈瑶心底深处那片厚重的阴霾。雪夜维修店的画面,河边冰冷的绝望,还有展旭当时脸上那瞬间失控的复杂神情,像顽固的藤蔓,依旧缠绕着她的心。每当她看着展旭沉默的背影,或是感受着两人之间那客气而疏离的空气时,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空洞和不安就会悄然弥漫。
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不是用以前那种带着爱意和探究的目光,而是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审视和……一丝隐晦的焦躁。她观察他修理物件时微蹙的眉头,观察他遛狗时望向远方的眼神,观察他吃饭时偶尔的走神。她试图从这些细微的、日常的碎片里,拼凑出一个更“真实”的展旭,一个超越了他所展示的“平静”和“修复”表象的展旭。
她想知道,在那扇他声称“锈死”的门后,到底还有什么?除了那段与小慧有关的、焚烧过的青春,还有没有其他被封存的、可能影响现在、影响她的东西?他那些“复杂”的情绪,根源究竟在哪里?仅仅是爱而不得的创伤吗?还是有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意识到的症结?
这种探究的欲望,在看似平静的日子里,暗自滋长,像地下的暗流,无声却执拗地冲击着她理智的堤岸。她知道这不健康,甚至有些卑劣。但她控制不住。那份被深深伤害过后的不安全感,以及对他内心世界无法触及的无力感,混合成一种近乎偏执的焦虑。
而那个一直放在衣柜顶层的旧铁皮盒子,则成了这种焦虑最具体、最神秘的投射对象。
她无数次经过卧室,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瞥向衣柜顶部那个落了些许灰尘的暗绿色铁盒。带锁。不大,却似乎承载着难以估量的重量。那里面是什么?小慧的信物?过去的照片?还是其他什么与他那段惨烈过往紧密相关、却被他选择锁起来的“证据”?
以前,她尊重他的隐私,将那个盒子视为他过去的一部分禁地,需要时间和信任才能分享。但现在,信任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痕。那盒子不再仅仅是“过去”的象征,它更像是一个沉默的、充满了未知风险的谜。一个可能藏着答案,也可能藏着更锋利刀刃的谜。
一个午后,展旭带着夏末去店里了,说要给夏末在店后的小院放放风。陈瑶独自在家。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进客厅,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屋里安静极了。
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卧室方向。
心跳,毫无征兆地加快。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她的脑海: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那个盒子,就在那里。那个小锁,看起来并不复杂……
这个念头让她瞬间感到一阵强烈的罪恶感和自我厌恶。她在想什么?偷看?侵犯他的隐私?这是她陈瑶会做的事吗?
可是,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隐私?当他的“隐私”(与小慧的私下见面)已经直接伤害到她,当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那些“隐私”而濒临崩溃时,她还有必要恪守这种单方面的“尊重”吗?也许,盒子里的东西,能让她更了解他,了解那些他无法或不愿言说的部分,从而找到打破僵局、或者至少是保护自己不再受伤害的线索?
两种念头在她脑海里激烈交战,让她坐立不安。她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理智告诉她这是错的,是危险的,一旦被发现,可能连现在这点可怜的平静都会彻底粉碎。但心底那股被伤害后的不安和寻求答案的焦灼,却像野火一样燎原。
最终,焦灼和那股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窥探欲”(或许更准确地说是“确认欲”),压倒了理智。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走向卧室。
站在衣柜前,她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那个盒子。铁盒入手冰凉,沉甸甸的。表面有一些细微的划痕和锈迹,边角有些磕碰的凹陷。她把它拿下来,放在床上。
那把小小的、黄铜色的锁,在阳光下泛着冷淡的光泽。她仔细观察了一下,是很常见的抽屉锁,结构简单。她回到客厅,在展旭的工具箱里翻找了一下——他修理东西,总会备着一些基本工具。她找到了一根细长的、一头带弯钩的铁丝。
回到卧室,坐在床边,拿着那根铁丝,她的手心开始冒汗,手指微微颤抖。她从未做过这种事。这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卑劣的小偷,或者一个可悲的、试图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停顿了几秒,她闭上眼,又睁开,咬了咬牙,将铁丝小心地探入锁孔。她不太懂开锁,只是凭着感觉,轻轻地拨弄着里面的锁簧。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震耳欲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被巨大的羞愧感淹没时,锁芯内部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声“咔哒”。
锁,开了。
陈瑶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冲出喉咙。她盯着那把打开的锁,有那么几秒钟,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无法理解自己做了什么,也无法预料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她颤抖着手,取下小锁,放在一边。然后,她屏住呼吸,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铁盒的盖子。
一股陈旧纸张和淡淡铁锈的气味扑面而来。
盒子里面的东西,比她想象的要简单,也……更复杂。
没有信件,没有照片,至少没有直接与小慧相关的、甜蜜或痛苦的信物。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本旧证件:展旭早期的身份证,一本过期的理发师职业资格证书,还有一张边角磨损的、抚顺到北京的旧火车票根,日期是2016年10月——正是他逃离抚顺、前往北京的时间。
车票下面,压着几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毛糙的纸。她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展开。
是几张医院的缴费单和诊断证明复印件。日期在2016年底到2017年初,地点是北京某家医院。诊断栏里写着:轻度抑郁症,伴有焦虑和睡眠障碍。药物名称她看不太懂。缴费单上的金额不算小,对于当时漂泊异乡、挣扎求生的展旭来说,无疑是沉重的负担。
陈瑶的心揪紧了。她知道他那段时间过得不好,但从不知道具体糟糕到什么程度。这些冰冷的单据,无声地诉说着他曾经在身心上是如何的双重崩溃。那不仅仅是为情所伤,那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需要药物干预的疾病。
诊断证明下面,是一张皱巴巴的、被反复展开又折起的纸。上面是展旭自己的字迹,凌乱、用力,有些笔画甚至划破了纸张。那不是日记,更像是一些零碎的、情绪极度低落时的涂写。
“为什么是我?”
“活着……没意思。”
“疼。哪里都疼。”
“忘记。怎么才能忘记?”
“奶奶,对不起……”
“北京……好冷。地铁口的风……像刀子。”
中间还有大片的、无意义的线条涂抹,和几个被重重划掉、几乎无法辨认的字,隐约像是“慧”和“死”。
陈瑶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这些字迹,比任何哭诉都更直观地让她感受到他当时所处的黑暗深渊。那种被绝望吞噬、连疼痛都变得麻木的状态,透过纸张,冰冷地传递过来。
再下面,是几张银行卡的注销单据,和一份简短的法律文件复印件——是关于他奶奶去世后,一些微薄遗产的处理公证。文件旁边,还有一枚款式简单、甚至有些老气的银戒指,用一小块软布包着。陈瑶认得,那是展旭奶奶常年戴在手上的。他连这个都仔细收着。
盒子的最底层,放着一块用绒布包裹着的东西。她拿出来,揭开绒布。
不是她预想中的、与小慧有关的信物。而是一块巴掌大小、已经停摆的旧怀表。表壳是黄铜的,氧化得厉害,布满划痕。表盖内侧,刻着一行极其细小、几乎难以辨认的英文花体字:“To my son, with pride.”(给我的儿子,以你为荣。)表盘上的指针永远停在了某个时刻,玻璃表面有一道细细的裂痕。
陈瑶愣住了。这不是小慧父亲的那块表。样式、大小、刻字都不同。这是谁的?展旭父亲的?还是……其他什么重要的人的?
她忽然想起,展旭很少提及他的父亲。只知道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父亲似乎很早就离开了抚顺,再无音讯。难道……
她拿着那块冰冷的旧怀表,目光再次扫过盒子里那些单据、车票、涂鸦和戒指。这些东西,共同拼凑出的,不仅仅是那段与小慧有关的、惨烈的青春恋曲。它们更指向展旭生命中更深层、更早年的创伤:亲情的缺失(父亲),与至亲的生死离别(奶奶),独自面对身心崩溃的至暗时刻,以及在异乡挣扎求存的孤绝与无助。
他的心里,锁着的不仅仅是一段失败的爱情。更是一个少年到青年时期,在家庭、情感、自我价值上接连遭受重击,最终在爱情上遭遇致命一击后,彻底崩塌的整个内心世界。那些“复杂”的情绪,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那些让她感到不安的深沉,或许根源远比她想象的更为盘根错节。
他背上那片彼岸花,或许不仅仅是为小慧而纹,更是为他所有逝去的、无法挽回的、带给他巨大痛苦的人与事而纹——是他为自己整个崩塌的青春和信仰,举行的一场沉默而惨烈的葬礼。
陈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难以言喻的心痛。她原本以为自己在探究一个关于“前任”的秘密,却无意中闯入了一个更广阔、也更荒芜的伤痛博物馆。这里陈列的,是一个男人在遇见她之前,几乎被生活彻底击碎的全部证据。
她的窥探,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背叛”或“余情未了”的直接证据(至少在这个盒子里没有),却让她看到了一个远比她想象中更伤痕累累、更孤独无助的展旭。那些他从未对她提起的、独自吞咽的苦楚,此刻如此具象地摊开在她面前,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心疼,也让她对自己之前的猜疑和此刻的窥探行为,感到加倍的羞愧和难堪。
她算什么?在他承受了那么多之后,她不仅没能成为他的救赎和港湾,反而因为自己的不安和猜忌,将他再次推向痛苦的边缘,甚至此刻,还在用这种卑劣的方式,侵犯他最后一点私密的、存放伤痛的角落。
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那些旧纸张上,晕开了墨迹。她手忙脚乱地想擦,却弄得更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展旭和夏末回来了。
陈瑶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冰凉。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卧室门口,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无地自容的慌乱。
(第二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