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一声汽笛长鸣,绿皮火车在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稳稳停靠在沪上火车站。
车厢门一开,人潮便如决堤洪水,扛着大包小包,操着南腔北调,瞬间将狭小的车门堵得水泄不通。
叫骂声、哭闹声此起彼伏,构成了独属于九十年代的,粗粝而鲜活的人间烟火。
李砚青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又瞥了眼王朝阳脚边四个沉甸甸的旅行包,嘴角泛起温和的弧度。
“王叔,车门那儿是挤不出去了,咱们从窗户走,我先下去,您和二壮把行李递给我。”
话音未落,李砚青双臂在窗沿上一撑,身形如狸猫般矫健,一跃而下。
二壮那壮硕的身躯立刻堵住窗口,后背顶住拥挤的人群,一边腾出一只手,帮王朝阳将那些宝贝器材一件件递出,另一只手却始终死死拎着那个老旧的沪上牌皮包,一刻都不曾放下。
四个旅行包装的都是贵重的摄影器材,三人配合默契,足足花了三分多钟,才将所有行李安全“转移”,最后,王朝阳才在两人搭手下,有些狼狈地从车窗里爬了出来。
“王叔,人多,我们帮你拎行李,您跟紧我们,别被冲散了。”
李砚青不由分说,拎起两件最重的行李,在人潮中当先开路。二壮也拎起一件,壮硕的身躯护在王朝阳身侧,防止他被人流冲散。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们终于从窒息般的人潮中挣脱,来到喧嚣的站前广场时,三个人都已是满头大汗。
随后,眼前出现的景象,让二壮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宽阔的马路上,成群结队的“凤凰牌”自行车叮当作响的驶过,偶尔有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开过,总能引来艳羡的目光。
远处,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直插云霄,那是他在滇省大山里连想都不敢想的高度。
穿着的确良衬衫和喇叭裤的男男女女充满了时尚感,脸上挂着自信从容的笑容,与他们这些扛着大包、浑身土气、满脸风霜的外来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怎么样,沪上繁华吧?”王朝阳看着二壮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脸上露出一抹属于本地人的自豪。
“乖乖……这、这确实太繁华了!”
二壮挠着锃亮的光头,满是震撼,“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高的楼!”
王朝阳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温和得像在看自家子侄:“这还只是火车站,沪上最繁华的地方是外滩,万国建筑博览群,到时候叔带你们去逛逛。”
“好啊!谢谢王叔!”二壮咧嘴一笑,喜悦溢于言表。
“走吧。”
王朝阳提起自己的一个包,“在找到你们父母之前,就先住我那儿。”
“好呀。”二壮想也没想就点头,拎起行李就要跟上。
然而,一只手却突然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李砚青的动作很轻,他甚至没看二壮一眼,却让强壮的二壮立马顿住了身形,李砚青对着王朝阳,露出一个混合着歉意与感激的微笑。
“王叔,我们就不去打扰您了。这一路给您添了太多麻烦,怎么能再给您添乱呢?我们……自己找个小旅馆就行。”
二壮一愣,眼神里全是问号:砚青哥,这跟计划的不一样啊?!
李砚青没有回应,只是那份恰到好处的歉意笑容,让他的拒绝听起来更像一个山里孩子淳朴的、不愿亏欠别人的自尊。
二壮虽然脑子转得慢,但对李砚青的指令却是绝对的服从,他立刻收起了脸上的喜色,挠了挠光头,学着李砚青的样子,露出一个憨厚中带点失落的笑容。
“砚青哥说得对,王叔,我们不能再麻烦你了。”
“王叔,谢谢您一路上的照顾,我们就先走了。”李砚青再次向王朝阳深鞠一躬,随即拉着二壮,转身汇入人流。
他们的背影,在沪上繁华而陌生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孤单,与周围格格不入。
看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王朝阳的心猛的一揪。
太懂事了……这两个孩子,懂事得让人心都碎了。
回想起一路上两人对自己的帮助,以及李砚青讲述的那个关于知青留子的故事——
橡胶树上的誓言,大白兔奶糖,还有那十八年无穷无尽的等待……
此刻,李砚青与二壮两人的背影,与王朝阳记忆深处一个模糊的影子渐渐重叠……如果……如果他的孩子还在,是不是也这么大了?如果他也来沪上寻亲,面对这陌生的繁华,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倔强又无助?
一股刺痛感袭上王朝阳心头,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素芬的来信,那娟秀的字迹里满是期盼:“朝阳,你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孩子会叫爹了……”
而他呢?当年因为自己正被另一个美丽的女孩热烈的追求,而冲昏了头脑,他懦弱的没敢对女孩说出真相,只是在回信里用一个又一个借口拖延。
“我安顿好了就接你”,这个“安顿”,最终拖到素芬和孩子彻底消失,杳无音信。
是他,因为自己的懦弱,亲手弄丢了她们。这份罪孽,是他一生的心魔。
此刻,看着李砚青和二壮,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赎罪的机会。
当年的悲剧,他无力回天。
但眼前的悲剧,他绝不能让它重演!
“等一下!”
王朝阳一声暴喝,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攥住了李砚青的胳膊,他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力道之大,不容置喙。
“你们两个简直是胡闹,你们知道沪上有多大吗?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叔,就跟叔回家,在找到父母之前,就住在叔家里。”
李砚青的手腕被王朝阳紧紧抓着,脸上露出了一抹恰到好处的惊愕,随即,一抹独属于山里孩子的倔强与淳朴,从李砚青的脸上缓缓浮现。
“王叔,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我们真的不能再麻烦您。”
“胡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们喊我一声王叔,现在还跟我客气这个?走,听叔的,跟叔回家!”
王朝阳说话的时候,眼眶都有些微微泛红。
可看着王朝阳这幅几乎是命令的姿态,李砚青的脸上露出了一抹为难之色,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的,但却满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王叔,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们想靠自己。找到了,是我们的命;找不到,也是我们的命。”
李砚青满脸的感激的看着王朝阳,郑重的说道:“王叔,我们已经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的,我们不想……再欠您人情了。”
李砚青的这番话,如同一记重拳一般,狠狠轰击在了王朝阳的心尖!
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却写满了风霜的脸,那眸中满含的清澈与执拗,让王朝阳一时间竟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是啊……也许,也许对于这些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来说,自尊……或许是他们最后的,也是最宝贵的东西了……
王朝阳胸口一阵憋闷,无力地松开了手。他深吸一口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小本子撕下一页,摸出钢笔,唰唰写下一串数字和地址。
“行……叔不逼你们,这上面是我单位的电话和家里的地址,你们……你们在沪上,要是遇到任何解决不了的麻烦,钱不够了……又或者是被人欺负了,一定要给叔打电话,听见了没有?!”
说到这里时,王朝阳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犹如长辈般严厉的命令口吻,可这份口吻,却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李砚青低头看着字条,随后抬起头,灿烂的笑容里,饱含着少年人最真挚的感激。
“嗯,谢谢王叔,我们记住了!”
看着那真诚的笑容,王朝阳心中稍安,却仍旧五味杂陈,他拍了拍李砚青的肩膀,又看了看一旁憨憨站着的二壮,叹了口气,拎起自己得行李,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直到王朝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人海里,李砚青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眼神平静的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将字条揣进口袋,李砚青旋即拉着还有些发懵的二壮,汇入人流,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
夜,沪上某条不知名小巷深处,一家挂着不起眼小招牌的小旅馆中。
当二壮和李砚青二人推开房间的门,房间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立刻扑鼻而来。
“呯!”
二壮将那只破旧的沪上牌皮包重重地放在床上,他挠了挠自己锃亮的光头,满脸不解的看着李砚青,终于还是没忍住,瓮声瓮气地问道:
“砚青哥,我就不明白了,那个王朝阳都邀请我们去他家里了,你为啥不答应啊?这不是白费了你在火车上的一番功夫?”
李砚青没有立刻回答,他先是推开唯一的木窗,目光平静地扫过窗外迷宫般的老旧弄堂,确认这里足够偏僻混乱后,才缓缓关上窗。
他选择这里,一是离目的地文庙近,二是这里道路四通八达,便于行动和甩脱跟踪。
“二壮,你要记得,免费的床,才是最贵的床。”
李砚青在房间里唯一的凳子上坐下,声音很轻,却让二壮瞬间安静下来。
“我们帮他夺回钱包,是恩。我们拒绝他的收留,是情。王叔欠了我们的人情,心里就会有愧,而这份愧疚,往往比一万句感谢都有用。”
说到这里时,李砚青嘴角不由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我们住进他家,这份人情就等于还清了,他顶多只会觉得我们是两个值得同情的少年人,但若我们不住,他就会时时刻刻惦记那两个‘大山里的孩子’,你说,到那时我们再开口求他,他会怎么做?”
二壮脑子转得慢,但他听懂了,他看着李砚青那张年轻却仿佛历尽沧桑的脸,重重的点了点头。
他可以不懂那些弯弯绕,但他永远相信砚青哥,若是没有砚青哥,他二壮早就死在深山里无数次了。
“可是砚青哥,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他愧疚?那得等到啥时候?”
“等?”
李砚青自嘲一笑:“我们从来不等人。”
他站起身,凑到二壮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交代了几句。
二壮听着听着,眼睛越瞪越大,最终他脸上的表情从困惑,化作了然,最后变成一丝兴奋。
李砚青直起身,眼角的自嘲越发深邃:“王叔是个好人,但我们没时间了,陈建设黑了我们拿命换来的钱,必须尽快拿回来,在沪上我们人生地不熟,只能如此行事。等事成之后,我们再重重报答王叔,这是眼下最快,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明白!”二壮满脸郑重的点点头。
李砚青目光投向窗外的夜,眼神冰冷。
“换衣服,立刻按计划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