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先生也笑:“我不大注意外头的事,是我家夫人说的——她说他们二位,还有夏公子你,都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人物。她猜你是要送他们,故此那些日子一直催着我。”
夏君黎心中大是苦笑。原来不止真隐观——就连这玉铺,也早早知道自己身份。这也属自然——去年自己给这里写信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好顾忌,更猜不到后来的事,就留了当时用的名字“夏琰”。那时他们多半并没听过这个名字,可到得青龙谷一事之后,大概就有所耳闻,今年再见到自己时,想必便和真隐观的道士那样,心下雪亮,只是当面不提罢了。这么看来,自己的下落确实也没那么玄乎——这江湖实在不缺所谓“消息”,只可惜江湖太大,有消息的人拿着消息没什么用,想要消息的人却得不到消息——否则,自己出现在沈凤鸣同秋葵大婚那夜之时,怕是早就没一点神秘骇人。
“这么说我该多谢尊夫人。”夏君黎道,“不过我来这里数次,她都正好外出,今日她也不在么?”
“今日有玉料到,她去码头接货了。”
“夫人一个人去接货?”夏君黎有点诧异。收取玉石这等事颇是费神费力,而且玉料珍贵,难保不会遇人觊觎,这位石先生自己在家里坐着,却让夫人去接,似乎有点不合常理,不过——他还不至于贸然将这疑问说出,毕竟——或许这位夫人有什么过人之处。
石先生却显然有些察觉了。他面上露出一分不大像个中年人的窘色:“其实她不必去,船到之后,都有专门的脚夫会送到我们铺子里来,可她性子急,喜欢早些去瞧瞧有没有好东西,左右邻居也常说我,可我也只能由她去。而且,她是会些拳脚的,虽然不是像你们这般有名的人物,但不至于给普通人欺负。倒是我,除了懂点玉,会这门手艺,别的实在——都不如她。”
“夫人会武艺?”夏君黎想了想,“我听先生说话与我一位出身洛阳的相识有点相似,不知你们二位是否也是从洛阳来?”
石先生并不隐瞒:“我们正是从洛阳来的。”
“那……”夏君黎道,“可否冒昧请问尊夫人……高姓?”
“这个……”石先生显出些踌躇,“要是说了她的姓,便都晓得她来历了——她一向是不想与人说的。”
既然人家有心不说,再追问反倒有些无礼了,夏君黎便止了话头——反正他心里已然猜测——八九不离十。想那明月山庄当年可是号称洛阳第一大世家——连沈凤鸣在那个排在不晓得第四还是第五的沈家都有一大批兄弟姊妹,邵宣也当然更应该有一大拨亲眷才对。中原撑持不住之后这些家族分崩南下,四散在江南各处——在这如果碰到一个姓邵的那也再寻常不过,这位石先生的夫人若是世家子弟,会些武功也便不奇。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这玉铺之名中“流照”二字,岂不正应是对昔日那鼎盛的明月山庄之怀念?适才自己随口在当铺说这里有自己亲眷——原来人家与邵宣也才是真亲眷。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了正事——将那三人的画像取至石先生面前:“先生见过这三个人么?”
石先生仔细端详片刻,摇摇头:“没见过。”
夏君黎略有失望,只能道:“那我们再去别处问问。我还有一事想请教。”
他从怀中摸出黑玉扳指:“想请教石先生,似这样的扳指,倘要复刻一件一模一样的,是否可行?”
石先生便将那扳指接了过去,拿在手中转动摩挲片刻,“这黑玉的质地极好,只是怎做成这般形状?这里外的凹槽凸节——还这么深、这么密的纹路,是有意雕刻的?为何要弃简从繁,作这等纹样?旁人佩黑玉都想要光润一体——黑得沉稳,看不出纹理才好,这扳指却倒——倒像个竹节一样了。”
“所以我叫你多出去走走,长长眼界,别老是坐在店里。”一个女子声音道,“否则连黑竹会的黑玉扳指都不认得,还问人为什么做得像个竹节。”
夏君黎和俞瑞都向门口看去——一个面容明雅的妇人正施施然走进来。石先生闻听她言先“啊”了一声,显然他不是没听说过黑竹会的名字,可是见女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害怕的意思,他便好像也没觉得该害怕些什么了。
“这位便是……石夫人了?”夏君黎让路与女子。她虽然应有三四十岁的年纪,但体形纤瘦,步下轻盈,身姿倒似少女一般,轻身功法应是不俗,而她的容貌——夏君黎总觉得,好似在哪见过。
女子向他欠身施礼:“这位应是夏公子了,久仰大名,今日总算得见。”她倒是落落大方,“看来公子对上回那对玉笛很是满意,不然怎么连黑竹会这么重要的扳指,也拿来给我们瞧?”
听来她对自己黑竹的身份没什么避讳,夏君黎便也大方回应:“我今日路过信州,自是想起你们‘流照珍玉’,正好我黑竹会里头遇到点疑问,与这枚扳指有关,所以适才正在请教石先生,以他的手艺,假如有人想要他照着这上面的纹路制刻一枚一模一样的,能不能做得到。”
石夫人闻言,便也将脸转向丈夫。石先生便答道:“若有一模一样的材料,要我琢刻出一枚差不多的扳指,那自然可以办到,可是这上面的竹节、斑纹、阴阳有点太复杂了,我若真有此耐心,花费极多时间一条一线地照样刻下来,不是说不成,只是——究竟要‘一模一样’到何种程度,若是每一角度、深浅、粗细、距离都分毫不差,那便绝无可能。就连上回我连制了两支玉笛,个中雕琢也定有些许差异——何况这扳指的原样还不是我做的——我连人家的初心、诀窍、巧思,都未必领悟得对。”
夏君黎沉吟了下:“恕我多问一句,假如是这世间最完美的匠人——假如当真存在这般‘完美’的境界,此事能办得到么?”
石先生笑起来:“公子这话问得怪。若是完美如同机械,每次动作都能做到分毫不差,那自是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可人又怎么会是机械?只要是人,就必然要有变化——公子难道不觉得,那其中的变化——那每次的不同,才是个中神韵所在?”
夏君黎承认他说得对——虽然那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总之,照石先生的意思,世上应该没人能完全复刻这枚扳指,也即是说,那张假黑竹令上所有细处均严丝合缝的扳指印记,只能是用自己现在手上这枚真物印下的。
“多谢告知。”他回答。来此之前他心里就大概知道是这个结论,可他——总还是想多求证一番。
石夫人此时方看见了琢玉台案前还未收起的那三张画像,好奇凑过看了眼,便轻轻“咦”了一声:“这两个人我刚刚还见过……”
“在哪?”夏君黎和俞瑞立时同时开口。
石夫人一向从容,此时却有点后悔自己话说得太快了。“……这是要做什么?”她头一次露出了一丝惴惴,有点警惕地看着夏君黎。确实,给黑竹会盯上还能有什么好事不成?能被头领夏琰亲自盯上的人,更是决计逃不掉,可——不管人家背后是什么故事,她可没想莫名当了那个把人送上刀口的多嘴好事者,犹豫着不肯便说。
“他们偷了我一点东西。”夏君黎答。
“是不是在码头遇见的?”石先生还未解其中玄机,开口向女子道,“码头上一向人最多,这几人该不会是想跑?还是还想偷别的东西?我们这批料还没到……”
他说到这才意识到女子用力瞪着自己,大是吃了一惊,连忙闭了嘴。夏君黎和俞瑞已经对视了一眼。“我们先去看看,有暇再回来。”石先生没及回答,夏君黎已经拿走了画像,和俞瑞出门去了。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夏琰是什么人?”女子气道,“我是不是和你说过黑竹会是做什么的?你可真把他当普通客人了。”
她也不等石先生回答,匆忙跟着出门去了。石先生哑口无言,也不知这么片刻里到底算是发生了什么。
货船码头此时正是忙碌着——这地方有时候忙起来,比上客的渡口人还多。码头与渡口之间自是聚集了大量贩夫走卒,两间茶水铺子此时都歇满了人,因着天气好,外头沿着人行的石阶都坐了不少休息的,大多手中拿一碗只有几分末子、几乎透清的水,大口一吞,也算是今日喝过茶了。
夏君黎一目望去,并没见到那三人。他目光示询了下俞瑞,俞瑞摇摇头,显是也没发现。
“可能来晚一步,人已经走了。”他说道。
夏君黎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可能。就算没钱搭船,看这场面,这三人大可以冒充搬货的脚夫混上条货船——最好是大货船,人多,彼此不尽识。甚至未必是冒充——这码头时不时都有寻两三日短工的,这么三个小伙子,岂不正是货船所需,如此非但不用出船资,反倒还有结余。
“俞前辈在这望着,我去那里面看看。”夏君黎指了指远头那家茶水铺子。他正待走,石夫人却已经跟上来了。“夏公子可不能去。”
夏君黎早知她在后头追着自己与俞瑞,闻言只道:“为何?夫人适才不是在这里见到他们的?”
“是在这里。”石夫人亦说不得谎,运了她玉料的船还在码头上没走,她也只能实话实说,“我只是想,你说他们偷了你的东西,那他们当然认得你了,要真在里面,你一走进去,他们岂不有备?”
俞瑞嘿嘿笑了一声:“说得在理。老夫久未在江湖走动,这般年轻后生断应不识,不若小子留在这,老夫进去。”
石夫人正待接话,忽那面一阵喧闹,远头那茶铺门口一条龙介立起来许多人,随后都两面分了开去,只见一队三十来人身着劲装,前呼后拥,看装束应是哪一家煊赫江湖门派行经此地正好来饮水歇脚,众人识得厉害,自是纷纷避让,忙不迭给这些大侠们腾出位置来。
俞瑞远远见得这些人背后绣标,皱起眉头。“这不是飞鹰门么?嗬,这等小门小派现如今出门竟这么大派头,当真‘飞’起来了?”
夏君黎是不识什么飞鹰门、飞鱼门,不过他知道俞瑞从前带着黑竹会在徽州一带盘桓过,距离此地并不算远,他所到之处,当然谁都要夹着尾巴,不敢飞起来。便笑道:“前辈说的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如今这江湖,可是大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俞瑞冷笑,“弱肉强食一向是江湖至理,不该飞的飞起来了,那一定是有别人落下去了。”
夏君黎忽然不说话了。他忽然想起来——这二十年里独慑江南武林的应该是拓跋孤,整个江南二路乃至两浙、淮南都因为青龙教的存在小心翼翼,可现在,青龙教确实落下去了——哪怕像飞鹰门这样的门派可能和青龙教连照面都没打过一次,可一旦知道那个绝对的强者已不存在,意味着如今谁都有可能从中得利,甚至成为下一个强者,但凡稍对实力有些自信的,必定不肯再抑压这分争先之意,要在这即将——或已经——开始角逐的江湖场上,先耀扬出自己的势力来。
“是因为东水盟吧。”石夫人此时接了话。夏君黎实在不能不在心里感激了她一番,因为俞瑞的话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这飞鹰门自从入了东水盟,就一天比一天不像样了。也不止飞鹰门一家——单单我们信州地界,‘山鬼’,‘风雷’,‘铁狼’,一个个帮派都冒出来了,日子都过不安生,像这个样,我都想收玉料的时候要多雇几个会武的才行。”
“东水盟啊,”俞瑞捋了捋胡须,向夏君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嘿嘿,东水盟。”
夏君黎没接茬,只道:“看来石夫人对江湖中事颇多了解,不知夫人是否……”
他是想干脆趁此机会直问她的家世出身,可便在此时,远头茶铺那里忽劈啪朴拍之声大作,伴了人群齐声惊呼后退,只见两个人给人从茶铺的最里头扔了出来,跌在众人脚下。十余个飞鹰门弟子气势汹汹跟出来,一个尖瘦面孔的高声道:“这回服了没!里头的位子是飞鹰门诸位爷的,哪是你们这等乞丐能沾的!”
夏君黎本来还想先感叹一句俞瑞说的弱肉强食当真没错,可一眼见了那地上的两个人——那不正是自己要找的其中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