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兵那快准狠的一叉似乎真的狠狠挫伤了唐迪的自尊心,在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里,他对自家巨械驾驶员与操工办的暗通款曲都视而不见,卫茅与商陆私通密会,颠鸾倒凤,不知廉耻,亦不知天地为何物,国有资产一车一车地流失,大到铝合金,小到螺丝钉,都在商陆那厮的花言巧语威逼利诱之下从后方仓库流入了操工办的手里。
唐迪似乎是眼不见心不烦了,世界毁灭关他鸟事,都死吧都死吧,王祥兵该死,商陆该死,卫茅也该死,151统统都该死,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全天二十四小时都泡在工位上盯着卫茅的训练,他到点上班,到点下班,一下班就人间蒸发,电话不接邮件不回,面对卫茅每况愈下的训练成绩,唐迪麻木地签字,面无表情。
卫茅的成绩下滑至22.5%,但仍然是全人类社会最高的命中率。
唐迪办公室里的那尊傅科摆还在漫无止境地转啊转啊转。
与此相对的,操工办里就跟过年了一样,所谓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操工办何时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彻底打掉了1047和计工办的嚣张气焰!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他们再也不敢从中作梗了。”王祥兵在办公室里欢快地跳恰恰,心花怒放,“八百吨铝合金,说到位就到位,八百吨啊同志们,足足八百吨,嘲风的下半生有着落了。”
“商陆呢?”白树问,“又找卫茅交流病情去了?”
商陆的办公桌是空的,最近他并不常来操工办,也不常来112车间。
“是跟卫茅待在一块儿吧?”王祥兵说,“昨天我们找他要一批耐高温陶瓷,他说他想办法去了。”
商陆确实想办法去了,他想的最好办法,就是到卫茅面前伸出手,掌心向上:
“给我搞点耐高温陶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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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王祥兵和唐迪如今势同水火,可商陆这个始作俑者一直游离于操工办和计工办的矛盾之外。他时常戴着安全帽到工地上远远地眺望重庆世贸大厦,那栋楼的楼顶上三台塔吊,两台中联重科,一台利勃海尔。太阳落山的时候,塔式起重机和超级巴拉特梵天寺龙帝斯坦刚的深色剪影矗立在通红的火烧云里,像是垂直的刀柄,在刀柄上零零星星地落着黑色的鸬鹚。
那些鸟栖息在嘉陵江的沿岸,有时俯冲至水面上抓鱼,有时落在高高的建筑物顶端,眺望整座人类城市。
卫茅也喜欢眺望超级巴拉特梵天寺龙帝斯坦刚,他和商陆不同,他是“大羿”的驾驶员,这把巨枪建造起来是给他用的。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时代,天使或者神明在世间逡巡漫游,而人类在大地之上建立高耸的巨枪,意图击穿地球,在他们身后的群山深处,沉睡着合金铸就的巨人,可这些庞然大物并非战士,而是智者。
“高高高高高……”
“高温陶瓷。”商陆说,“碳化硅-二硼化锆两相陶瓷材料,能搞到么?”
卫茅想了想,点点头:
“能能能能能能——”
“能就行。”
“能是能。”卫茅说,“要这个做什么?”
卫茅很少提问,他向来不太关心商陆找他要的这些战略物资的去向,商陆找他要钛合金、要铝合金、要线缆、要高温陶瓷,要什么他给什么,至于商陆都拿去做什么了——可能是为了抵抗天使建造巨械“嘲风”,也有可能是为了毁灭成都开发大陆架震荡器,卫茅都不过问。
“车间找我要的,他们打算给嘲风的驾驶舱外面加一层耐高温的保护壳,根据以往的作战经验,车间认为高温防护是必要的。”
卫茅飘忽的眼神逐渐聚焦在商陆身上。
“这么看我做什么?”商陆浑身发毛。
“你——”卫茅迟疑了一下,“知道基地里的其他人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知道。”商陆很坦然,“我不光知道基地里的其他人怎么评价我们,我还知道大后方科学城和上级军委是怎么评价我们的,我觉得他们都对。”
“对?”
“嘲风当然是无用的,可大羿难道就是有用的吗?它有什么用?它能把全人类从这个绝望的深渊当中拯救出来吗?”商陆说,“无论是赤潮、夔牛、红莲、大羿,还是正在建造中的嘲风、穹顶、天枢,飞卢,又有哪一台是我们的救世主呢?天使或许还要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万年。”
卫茅沉默了一下,他给商陆说这些,无关人类命运,只是因为路过时偶然听到计工办在激烈地抨击商陆,用词堪比国骂大全,包括但不限于:混账东西、狗娘养的、王八羔子、小鳖崽子、乌龟儿子、流氓头子、街头混子——商陆说他们都对。
“摆参谋曾经跟我说,如果他能活到最后,他要写本书,把一切都记录下来。”商陆坐在马路牙子上,悠悠地说。
“摆?”
“陈鱼,我室友,基地司令部的参谋,作战科的科长。”商陆解释,“是一个爱好文学和诗的人,他对你很有兴趣,经常关注你的八卦,有机会介绍给你认识。”
“那那那那那……什么才叫最后?”
“大概是人类消灭所有天使的那一天。”商陆回答。
“那那那那那不应该叫最后,应该叫开始。”
商陆愣了一下,点点头:
“你说的对,消灭所有天使的那一日,是开始,而非结束,可对我们来说……”
最后一句话卫茅没有听清,运输建筑垃圾的后八轮渣土车轰轰地从他们面前的马路上碾过,噪音掩盖了商陆的声音。
卫茅偏头,竖起耳朵。
“对我们来说——”商陆提高音量,肆无忌惮,高声重复了一遍,“2019年8月27日,就是最后一日!”
卫茅仍然没有听清,看来他不光是个结巴还是个聋子,商陆不再重复,他往后一仰,躺在灰扑扑的绿化带草地上,目光直直地望着头顶上湛蓝的天空,又有鸬鹚飞过——那黑色的鸟影一闪而过,是鸬鹚吗?还是夜鹭?他轻轻地哼起歌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