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图斯拿出他新领到的军官数据板,将它放到了桌上。
这是个银白色的轻巧的小东西,比起他在学院内用惯的那种能当砖头使的玩意儿截然不同,甚至有种机械手表似的精巧美感,而他不太喜欢这样——过于精巧就意味着脆弱,假如有得选,他宁可用回原先那种傻大黑粗的落后型号,至少必要时还能拿它来砸破几颗脑袋。
不过,新事物自然有新事物的好处,否则帝国便不会大力推广它。
维图斯仰起头,将滚烫的提神饮料一口饮尽,某种烹煮过的植物根茎留下了堪称灿烂的苦味,右手则在数据板上滑动了两下。
等到他再低下头时,其上之物已经被严肃的黑体字所占据:名为钛的新异形已由察合台可汗亲自率军灭绝、暴风星域的欧克兽人被成功驱逐,目前正处于流窜当中、帝国研究院推出了一款对数万种疾病都能起到治愈效果的新式药品
他逐一点进去,慢慢地阅读这些放在过去恐怕要经历数年乃至数十年时间才能被刊登的新闻,心里仍然觉得不真实,可他眼前所及无疑正是现实世界,一个真实到不能再真实的地方。
他明白,帝国的确拥有了某种将信息高效传递的办法,虽然还做不到实时传递,但已经比以前好了太多。
“嘿,学院生。”
维图斯抬起头,在空荡的食堂里看见了一张因为惯于凶恶与嘲笑而变得有些丑陋的脸。
“凯奇上尉。”他站起身来,点头问候。“您起得很早。”
“什么话?阴阳怪气什么呢?坐下吧你。”
凯奇嘟囔一句,端着他满满当当的餐盘坐了下来,同时满不在乎地将维图斯已经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放到了身后的桌上,然后便立即开始大快朵颐。
他吃的极快,吃相却谈不上失礼,只是咀嚼和吞咽的速度都很快,并无夸张的汁水横飞类的景象。短短的六分钟后,凯奇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他摸着肚子,向后一靠,又端起杯子,将其中冷水一饮而尽。
十几秒后,他忽然瞪大眼睛,又打了个长长的、极其响亮的饱嗝。
嗝声回荡在空旷的食堂之内,维图斯面无表情地开口,以表赞叹。
“您的进食速度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上尉.您是专门练过吗?您刚才有咬到舌头吗?”
“嗨,可别提了,这都算退步了。至于咬舌头的问题,咬着咬着也就习惯了。”
凯奇嬉皮笑脸地摆摆手,忽然开始闲聊,话题转进地迅速而毫无道理。
“你知道吗?放以前我能一口气吃完八个肉馅普利卡,现在才四个,真是老了。果然,人一旦上了年纪,身体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你知道吗?我感觉我最近都快对酒精失去兴趣了。”
维图斯对这句明显是清醒时说的胡话置之不理,昨天那个小房间里一地的酒瓶便能直观地证明凯奇并不像他口中所说的那样,‘快对酒精失去兴趣’,事实恰恰相反,他恐怕仍然在和酒精热恋。
维图斯冷不丁地问道:“那么,异性或同性呢?”
凯奇挑起眉,看了他两眼,忽然抬手重重地一拍桌面,震得杯子一跃而起。
“你觉得呢?我看上去像是个没有想法的苦修士,还是没有功能的残疾人士?”他似笑非笑地问。“还有,我可不好那口。”
维图斯明智地选择了沉默,没有接这段话。
他发现自己仍然不擅长和凯奇这种典型的老军人打交道。在他们眼中,这世上或许只有枪、烟、酒、政委的枪口与鞭子和帝皇才需要尊敬一二。他有些后悔开这种玩笑了,这并不是他的风格。
凯奇嗤笑一声,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会这般反应,于是自己慢慢悠悠地开口,接上了话。
“我说,学院生,你昨天去向上校报告了吧?”
“是的。”
“哼,他怎么说?有什么好话吗?半句也行。”
“没有。”
凯奇冷哼一声:“没好话我倒是不意外,但这老王八蛋对暴乱这种事可是从来不留情面的,他应该立刻下令把参与暴乱的人全部吊死才对你是不是没把事情说全?”
维图斯平静地说道:“侮辱上级是重罪,上尉。”
“我就骂他了,怎么着吧?有种你把我的话去当着他的面复述一遍。”
维图斯摇摇头,答道:“您昨日才警告过我不要当告密者。”
凯奇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随后咧嘴一笑。
“不错,学院生,你学得很快,看在这件事的份上,我再教你点新东西好了。听好了,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些事,比如我们咒他是个没屁眼的杂种,或是说他会半夜跑去和格拉克斯兽乱搞我相信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都不在场,但我也相信他全部都知道。他知道,可他从来不管,你知道为什么吗?”
维图斯做了个手势,意为‘我请求您继续说’,凯奇没看懂,但嘴巴仍然没停。
“因为他管的这群士兵不是你们这些学院生组成的模范军队,而是比惩戒营还不如的人渣聚集地,能登上他名单的杂碎们个个都是罕见的坏种,所以他会用你前所未见的高压手段来对付他们。可是呢,就算再怎么坏,他们也仍然是人,会疯、会喊、会崩溃。”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在其他刑罚军团里,这个人通常由那些最无能最懦弱的废物担任,所有人都会欺负他、折磨他,直到他死或是忍不了了把其他人打死。而在最后机会者里,这个发泄对象是谢法。”
“当我们蹲在战壕里被冻掉脚指头的时候,上校会变成那个在帐篷里享受一切的人。在我们的想象里,他能喝甜牛奶,能享受女仆的按摩,能睡在柔软的床铺上,我们会为此无所不用其极的咒骂他、侮辱他哪怕在现实世界里,他其实就蹲在我们几十米的地方,像块木桩子似的蹲在烂泥巴里举着望远镜观察敌情。”
维图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几秒钟后,他若有所思地开口。
“您是在建议我和您一起辱骂上级吗?”
凯奇撇撇嘴,像是牙疼似的吸了口气,表情重新变得无所事事了起来。
“不,学院生。我只是在告诉你,过段时间,假如你听见他们骂你,最好不要计较。”
“为什么?”
面对他的追问,凯奇保持了惊人的耐心。
“因为这是他们应得的。再过一天,我们就要启航了,训练也要正式开始。这群渣滓会被我们不断地操练,直到大部分人都死掉,只剩下几块勉强还能用的烂木头。到了那时,你甚至会对还活着的人抱有几分同情。所以骂就骂了吧,给他们骂两句也是我们应得的。”
“我暂时还不理解,但我会听您的建议。另外,上尉,我的确向上校报告了事情的全貌,可他真的什么也没说。”
维图斯说完,站起身来,拿起他的数据板,又敬了个军礼,随后便走向自己的餐盘。
凯奇惊讶地眨眨眼,又咕哝了几句脏话,最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好吧!”他喊。“或许他是老糊涂了!”
他起身便走,连餐盘也不拿。不得已,维图斯只好又转回来,将他的一并带上,交还给窗口后的机仆。
那呆板的程序竟然对他道了谢。
——
第二天,帝皇信使号单独驶离了船坞。第六百九十一先锋舰队的其他船仍然处于休整之中,而它已经决心要奔向银河一角。
在军官会议室里,奥古斯都·菲德里斯向维图斯和凯奇讲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萨罗斯星系,一个位于朦胧星域的地方。
根据可靠消息,那里的总督在一个月前叛变了,而他们要去执行斩首任务。
说得详细一点:突破叛军舰队的封锁线,找到总督的位置,空降到地面或跳帮到船上,然后一路冲破严密的警戒力量,最终杀死他。
这完全不合理。
“这不合理。”维图斯破天荒地对上级提出了疑问。“一个月前的事情,而且还是星系总督叛变这种级别的事,军务部为何不指派阿斯塔特与其他训练有素的辅助军前去?反倒要这群——”
他没把话继续说下去,大大咧咧站在一旁的凯奇却毫不避讳,将话替他讲完了。
“——反倒要这群要啥啥没有的烂骨头贱种去执行这种任务?”
他说完,便盯着维图斯笑而不语,站姿放肆,毫无军人体面。
面对他们二人——当然,也可能只是一人——的疑问,少校没有作任何解释。
“我们只负责执行命令。”他平静地说。“训练规程已经发送至你们各自的数据板。现在解散。”
就这样,维图斯和凯奇在两个小时后将囚犯们赶到了帝皇信使号的训练场上。
相较于刚登船时浑身的恶臭以及破烂的囚服,他们此刻已经换上了统一的灰色制服,也全都剃了光头。这么做可以有效地避免一些传染病,毕竟死牢里并无什么所谓的卫生条件可言。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想被剃成光头,可惜被设定好程序的武装机仆们并不会和他们讲道理。在旋转的链锯刀片、黑洞洞的枪口和充其量只是冰冷了点的剃刀面前,所有人都明智地选择了后者。
而现在,站在这群灰色的站得七歪八扭的死囚面前,维图斯不可避免地皱了皱眉。
他已经对他们糟糕的素质有了基本的心理准备,但并不觉得站不好最基本的军姿这种事会是素质问题——须知,能够登上帝皇信使号的囚犯都是前士兵,尽管各自犯了不同的罪,但在那以前,他们全都是职业士兵
坐牢或许会磨损身体与心智,却不会让军姿这种已经刻入骨髓的东西被忘记。
那么,眼下他们的情绪便只能被理解为逆反心理了。
维图斯张开嘴,刚想开口,便被站在他身侧的凯奇抢先了一步。
曾经也是死囚的上尉一开口便是滔滔不绝的咒骂和侮辱,用词之广泛、语速之迅疾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他一刻不停地骂了整整十五分钟,将在场的每一个死囚都从头侮辱到了脚指头,然后又从脚指头骂到了头发丝,最后才停顿片刻,总算进入正题。
“听好了,你们这群畜生,我只说一遍!”他吼道。“全部站好!”
一阵靴子的碰撞声过后,奇迹发生了。
维图斯不明白凯奇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知道,自己办不到这种事。
凯奇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以半开玩笑的语气道出另一句侮辱。
“看来你们这群狗杂种还是识时务的,脑袋没有坏嘛.现在,曾经是士官的人,向前两步走!”
靴子与地面的碰撞声再次响起,死囚们中大约有五分之一的人离开了队列。
“曾经是上士的人,向右一步走!曾经是中士的人,留在原地!曾是下士的人,向左一步走!”
凯奇的命令很简短,也很清楚。然而,这些曾是士官的人却犹豫了一阵子才稀稀拉拉地散开。维图斯有些惊讶的发现,在这些人中,居然以上士居多,而非他以为的下士。
他摘下腰间的数据板,将识别器对准他们。红色的扫描之光一闪而过,很快,维图斯手上便多出了一份总人数达到四百六十一人的前士官名单。他面无表情地按下几个选项,又将他们依照军衔的高低和罪行的严重程度分好,随后便走到了凯奇身侧,将数据板递给了他。
上尉不明所以地接过来看了两眼,眉头立刻一皱。
“妈的,我还真是开眼了。”他低声发问。“这玩意儿居然还有这种功能?你确定这些都准确吗?”
“它产自火星,上尉。”维图斯目不斜视地回答。“神圣的火星大铸造厂”
凯奇看上去想冷笑,但忍住了,他低头翻阅了一阵子,随后喊出了一个名字。
“弗拉克·普洛泰科特,出列!”
一个高大、强壮且表情阴沉的男人在中士群的第一排向前走了一步。
他是死囚们中最高大的那一批人,面上有两道刀疤,其中一道从左至右横穿了整张脸,大概还造成了某种神经上的伤害,使他面上的肌肉一直不自觉地抽搐着。这种运动反哺回来,让伤疤如活物般时刻扭动,显得尤为可怖。
“你犯了什么罪?”凯奇明知故问道。
“杀人。”弗拉克十分不情愿地回答,声音低沉。
“具体一些。”凯奇说,忽然又变得十分有耐心。“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快点,普洛泰科特,你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呢。”
“.”
“不说?那我就发发慈悲,帮帮你的忙。弗拉克·普洛泰科特,谋杀上级尉官三人、偷窃重要军用物资、引爆营房导致四十六死,两百四十四伤你挺有能耐啊,普洛泰科特?”
“我没偷东西,也没放火。”
“我他妈看上去像是在乎这件事的人吗?”凯奇嗤笑着反问。“你干了这么大的事,到头来就争辩一句你没偷东西没放火?我可不信,大个。不过,偷东西的事情可以先放放。说说吧,你为什么要点燃营房?杀上级我倒是能理解,毕竟尉官里的确有很多王八蛋,可那些和你一起住大通铺的兄弟们呢?他们总归是无辜的吧?”
弗拉克·普洛泰科特貌似羞愧地低下头,放在身侧的双拳却骤然紧握。
“我没什么好说的。”他嘶哑地回答。“杀了就是杀了。”
“狗杂种。”
“.”
“我在骂你呢,听见了吗?”
“.”
眼见他仍然不说话,凯奇索性反手将数据板塞回了维图斯手里,随后脚步迅速地走向了弗拉克。
后者终于抬起头,直愣愣地凝视着这个一直口吐污言秽语的上尉,双拳微微提起。
“你为什么要连自己的兄弟们一起害?”
停在他身前,凯奇如是询问,声音平静。
弗拉克的嘴唇抖动了几下,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因此总算开口回答。
“火不是我放的,我没想害他们。”
“那是谁放的?”
“我不知道。”弗拉克说。“我只杀了人。没偷东西,也没放火。”
“那你为什么要杀人?”
再一次,弗拉克陷入了沉默之中,但哪怕是不远处的维图斯也看得出来,他此刻的沉默并不意味着拒绝,反倒是一种即将开口的前兆。果不其然,短短十几秒过后,这个凶残的暴徒便再次开口。
“他们想拉我入伙,一起克扣士兵的钱,我不同意,他们就合起伙来对付我。一年零十个月,我一分钱津贴都没领到。家里寄信过来,我妹妹想让我寄点钱回去给母亲治病,但我什么也拿不出来。那天晚上我去找他们,想求他们给我发点钱,结果发现他们一伙人在营房里笑我母亲,说她生出我来早就该死了。”
弗拉克·普洛泰科特紧紧地抿上嘴,然后深呼吸。他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拳了,手背上青筋暴起,面上的疤痕抽搐不断。
“然后你就杀了他们。”凯奇以不带感情的语调说道。
“是。”
“怎么杀的?”
“我进营帐,然后开枪。”
“不止是枪吧?资料上说你还掐死了一个。”
“对。”
“感觉怎么样?”
“很开心。”弗拉克表情空洞地回答。
凯奇点点头:“我他妈也开心。你家里条件应该还不错?有个妹妹,母亲也健在,至少当时还健在你是学院生吧?”
“是的。”
上尉咧开嘴,笑了。
他转过头来,看了维图斯一眼,随后又转过头去,忽然给了弗拉克的胸膛一拳。不算重,却发出了极沉的一声闷响。
“站好,挺直胸膛!”他吼道。“军人要有军人的样子!”
弗拉克立刻站直。
“你听好了,弗拉克中士。”上尉喊出他被剥夺的军衔,声音仍然粗粝。“你的资料上说,你在沙漠之蛇部队服役了十年,干了七年基层士官,却一直没得到晋升,这是真的吗?”
“是的。”
“为什么?因为你那支部队里的所有长官都是克扣士兵薪水的坏种,而你是唯一的好人,于是所有人都排挤你?”
“不,不是这样。”
“我想也是,否则你根本不可能被送到我们这儿来,你应该在军营起火的当天晚上就被枪决才对。有人在保你,中士,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弗拉克又抿起嘴:“.可能是我的老上级。”
“谁?”
“保罗·科尔斯少将。”
上尉吹了声得意的口哨:“少将,真了不得,可他也免不了你的死罪。你杀了人,偷了东西,还放了火。”
“我没有——”
上尉忽然怒吼起来,彻底地打断了他。
“——我他妈的不在乎,中士,那些迫不及待把脏水泼到你这只替罪羊身上的人更不会在乎!你的罪名已经被定下了,你是个谋杀上级、火烧营帐以及偷窃重要军用物资的杂碎!你本该被就地枪决,但是偏偏你有个已经做到少将的老上级,所以你现在才还能活着!”
上尉大声地冷笑起来,将目光转向弗拉克身后,转向那群神态各异的死囚们。
“现在听好,听清楚了,你、你们,还有我和我身后的这位学院生老爷,我们都是为一位名叫谢法的上校服务的。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冷酷无情的龟儿子,就连神皇都会为他的残忍而流泪,可我们没辙,我们已经在他手底下了。”
“而我要说的是,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将成为你们人生中最为痛苦的经历!你们甚至会哀求死亡,会在无法忍受时恳求我在你们的脑袋上开个洞!你们不会享受到正式的士兵待遇,哪怕立了功也不会得到嘉奖,你们将比惩戒营更加低人一等、受人白眼!不过这都不重要,因为谢法上校有军务部的关系。”
他的笑容变得阴恻恻的,声音也变得十分轻柔。
“我不知道他到底给谁舔了脚指头才换回来这样的关系,可事实就是事实,谢法上校手头上有整整五千份赦免令。他可以把它们发给任何罪人,活的、死的,无所谓,但是只要写上了你的名字,那你过去犯的罪就彻底一笔勾销,无论你干了什么。”
此言一出,维图斯便发现死囚们骤然骚动了起来。
他没有制止他们,凯奇也没有,二人就这样袖手旁观,直到他们自己意识到需要停下,凯奇才重新开口。
“怎么样,杂碎们?这个奖赏好不好?”他问。
既不笑,也没有吼叫,只是平静地问。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质问或反驳。
死囚们的训练在十分钟后正式开始,并一直持续到当天深夜,仅仅只是第一天,凯奇就练死了六个人。
按照谢法上校在简报中的要求,此事没有被上报。
——
维图斯疲惫地躺了下来,却感到头痛欲裂。不得已,他只好重新爬起身,匆匆地吞下了两枚药片。
距离它们生效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因心力交猝而引发的头疼似乎随着药片从喉咙里滑落也稍微地变得轻了一些。
维图斯懒得去深思此事,只是赶紧闭上双眼,打算睡上一会。
他只能睡两个小时不到便要起床,去和凯奇商量今日的训练
平心而论,死囚们的素质其实尚算不错,至少在他们把态度摆正以后达到了接近平均线的水准,其中也不乏一些非常优秀的。但是,仅仅只是这样是不够的。
由谢法上校亲自写就并下发至他与凯奇手中的那份训练规程上明确指出了一件事:萨罗斯只是这只无名的刑罚军团的第一战,接下来还有整整四个目标要完成,而且会一个比一个艰巨。
诚实地说,维图斯甚至怀疑他们能不能完成第一个目标,但他不会怀疑谢法。
谢法和他的最后机会者曾经打过的战役他全都耳熟能详,比如对抗泰伦虫潮,又比如放逐恶魔王子.
的确,辅助军中有人做到过类似的事情,但都是由角斗士部队或风暴忠嗣军这样闻名已久的精锐做的,至于最后机会者?一个塞满了人渣和死刑犯的刑罚军团?
帝皇在上,这军团在刚刚组建的时候甚至有人觉得他们连个方阵都列不出来。谢法一手促成了这个奇迹,他身上似乎有种魔力,能让原本的渣滓变成坚定无畏的精钢。
“你这样相信他,万一他让你失望怎么办?”他唯一的朋友突然开口问道。
维图斯不想回答,一是他暂时没有考虑这件事,二是他现在真的很想睡觉.于是,他索性转了个身,将被子扯起来盖住了脸。
一阵笑声传来,内古伊笑得并不克制。
“你到底在笑什么?”年轻人透过被子沉闷地问道。
“没什么。”
维图斯一把扯开被子,也不困了,就这么硬生生、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他直视着那高大的形体,面色困惑地发问。
“我不理解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敬仰他,内古伊,仅此而已。”
“是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现在正在和他共事,你应该把这种敬仰抛开,然后去重新认识他这个人。至少,你要搞清楚他专门挑选这些死刑犯到他手底下做事的真正原因。”
维图斯皱起眉:“专门挑选?”
他的朋友笑着抱起双手,向后靠去,诡异地以灵魂之姿靠在了墙壁上,然后点了点头。
“是的,你没发现吗?”他循循善诱地问。“那些死囚们都来自不同的监狱,而且,从他们的资料来看,这些人恰好能够组成一支非常全能的军队。他们中有前侦察兵,有资深的继承军官,有专职刺杀的特种兵,甚至就连专业的炮手都有他可不是大手一挥就随便划了些囚犯过来,他是调查过他们的。”
维图斯沉默了一阵,想着那些资料,最终点了点头。
“你大概已经想到了,他的打算是组建一支敢死队。”内古伊的笑容变得稍微锐利了一些。“从那些目标上就能看出来,他在用这种方式练兵,维图斯,而且他并不在乎死亡率。这种练法,等到这次任务完成,还留在这支队伍里的人便只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他叹息一声,笑容忽然消失了:“只是,这么做会死上很多人啊”
“他们本来就该死。”年轻人说。
“或许大部分都该死,维图斯。”内古伊平静地反驳。“但是,像弗拉克·普洛泰科特那样的人呢?别说你看不出来他没有说谎,也看不出他那些罪行背后的门道。偷窃重要的军用物资和放火烧营.哼。”
他摇摇头,继续说道:“这五千人,不,四千九百九十四人里有多少人像他一样,是被冤枉的?”
“他杀了人,怎么能说他是冤枉的?”
“难道他是蓄意要谋杀他们吗?”内古伊猛然皱眉,声音也变得严厉了起来。“杀人不假,但如果是为了那样的理由而杀人,他就不该受到惩罚,反而应该被嘉奖!那三个上级尉官克扣了多少军饷?这在军队中是多么严重的事情,难道你不明白?”
“谋杀上级就是谋杀上级”维图斯深吸一口气。“他可以举报,也可以隐忍不发,但他所做的事情影响实在太过恶劣了,假如有效仿者怎么办?这可能会引发士兵哗变的。”
内古伊笑了,这个笑容冷冽得令人心惊胆战。
“假如一支军队会因为克扣军饷而引发哗变,那这支军队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你在学院里接受的教育是先进的,接触到的人也都是最正派的军人,可你没有接触过那些落后于你们的军人,也只在书上见过那些被压榨的士兵或腐败的军官.”
“我——”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
内古伊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他的双眼幽深,语气平淡,说出口的话却犹如预言。
“接下来这段日子,你会过得十分痛苦,只看你能不能挺过去了,孩子。”
言罢,他竟转身离去,而不是消散。维图斯下意识地跳下了床,头一次语带紧张。
“你要去哪?”
“你昨天不是说,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吗?我现在就要去处理其中之一。睡吧,维图斯·黑貂。”
——
“.帝国的疆域极为广阔,常备军队更是多如牛毛,学院生终究只能改变其中的一小部分。根据40的全军调查报告来看,奴隶军队与军阀私兵是两种绝佳的代表,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概括大部分部队。他们的勇气与荣誉固然值得肯定,但这种需要随着时代发展和科技进步而一同被改变的旧体制是需要被批评的。当然,这是个根深蒂固了整整一万年的问题,必须从长计议。不过,综上所述,我个人还是认为,针对军队的改革应当率先进行,且要把它放在首要位置上进行。”
卡里尔慢慢地放下笔,甩了甩手。
不知怎的,他竟破天荒地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颇有种知识分子的气质,而这自然非他所愿,实在是某位掌印者又在强人所难。
平心而论,马卡多是个绝对的好上司,他能够做到的完全的放权与支持,也可以在需要他出面时抗下所有的压力,可他近年来非常喜欢在一些细枝末节处给人添堵。
这副眼镜不,说得更准确一点,卡里尔此刻所穿的这身衣物便是其中之一。
穿着它,哪怕是杀人如麻的大审判官也能像是位老师。
卡里尔向后靠去,娴熟地瘫在了椅背上,双手自然下垂,脑袋上仰,双腿缓缓伸直。
在政务与文件中浸淫了几十年后,他早已无师自通了这种不健康也不雅观的放松姿势。当年他还在诺斯特拉莫的石像鬼上夜夜蹲守时都没有如此失礼过,眼下却只是写了一小段报告便烦闷至此。
由此可见,在大审判官心中,没完没了的报告与文件或许比那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吃人的恐怖社会还要令他感到难受。
毕竟,那时他可以举刀,而文件呢?就算你把文件撕碎了扔进火堆里,你也得写,也得盖章,然后交由各个部门等待回件。
卡里尔·洛哈尔斯表情木然地抬手摘下那副眼镜,顺手将它扔在了桌面上。他看上去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懒惰之中,也正因如此,一个一直待在黑暗中的巨人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拜托您,请稍微保持一点.形象。”
卡里尔头也不回地喊出他的名字:“斯卡拉德里克,你这是第一次和我出任务吧?”
猩红之爪的大君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他在房间内站得笔直,形如一座雕像。
“唉。”卡里尔长叹一声。“我不求你像亚戈那样当个赖皮脸次次都想来,但哪怕只是稍微来得勤一点也好啊?你的其他三位兄弟哪次在会议上不是争着抢着要这个名额。你倒好,直接缺席了四次。”
斯卡拉德里克脸皮一抽,野兽般的尖牙为此而探出嘴唇,这位凶名在外的战团长此刻看上去简直可以用不知所措四个字来形容。
“我这.教官”
“放松点。”卡里尔说。“干嘛那么紧张?”
斯卡拉德里克明智地决定闭口不言,但卡里尔没有就这样放过他。
“我听凯乌尔和冷魂说,前段时间有个叫安杰利斯特的世界自愿向你们提供包括兵源在内的一切支持?”
“.对。”
“那个世界很富有啊,在太平星域内首屈一指。”
“的确如此。”
“而你拒绝了。”
“是的。”
卡里尔坐正了,将椅子转过来,颇为认真地问道:“我可以知道你这样做的原因吗?”
猩红大君下意识地变得严肃了起来,就连语气都生涩了不少:“我们只在阿贝拉尔征兵。”
卡里尔皱起眉:“我没在说征兵的事,斯卡拉德里克,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拒绝。”
“我想不到接受的理由。”大君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不需要他们的兵源,也不需要辅助军,更不需要后勤方面的支持。”
卡里尔瞪向他:“那政治上的支持呢?好吧,或许就连这个你们也不需要,但你不应该在宴会上当面拒绝那位总督的,那可是专门为了你们举办的庆功宴,你完全可以在私底下告诉他你的意向。”
斯卡拉德里克沉默了一阵子,最终略显生硬地答道:“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教官。”
卡里尔无奈地笑了,语气变得柔和。
“夜刃之下的诸刃之中,猩红之爪是第一刃,也是最为纯粹的刃。你们不像审判之刃那样与审判庭高度合作,也不像暗影骑士那样与许多战团都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你们独来独往,永远仇恨、永远追猎。可是,这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无论代价为何,猩红之爪都以此为荣。”大君冷冷地回答。
眼见他如此语气,卡里尔便收起了笑容。
他摇了摇头,慢慢地站起身,房间内的灯光忽然熄灭,就连舷窗外旋转着的群星所散发出的迷蒙光亮都一同消失,唯余黑暗存在。
在森冷的寒意中,斯卡拉德里克感到一只手搭向了他的肩膀。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看见一张惨白的骨面。
第八军团的教官低沉地开口。
“代价,我们已经付过了,我们不希望你们走上我们的老路。更何况,你们还不够格,我们尚未死去。”
半分钟后,黑暗散去,凡人般的卡里尔重新戴上那副眼镜,继续开始写他的报告。
只是这一次,斯卡拉德里克却浑身别扭地站得更近了一些。
卡里尔倒也不在意,只是不时开口提醒,告诉他这里为何要这样写,那里又为何要留白
只是,这次并未能够持续太久,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与敲门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能进来吗?”
卡里尔仿佛早有准备般地放下笔,又抬手按下斯卡拉德里克本能般拔出的刀,缓缓起身。
“你早该来了。”他平静地说。“荷鲁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