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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曼彻斯特的雨

    曼彻斯特的雨,和沈Y的雨不同。

    沈Y的雨来得急,去得快,带着北方特有的粗粝感,砸在训练场的塑胶跑道上会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被冲刷后的清新气息。

    而曼城的雨,是绵密的、持久的、阴冷的,像是永远织不完的灰色纱幕,从铅灰色的天空垂落,浸透这座工业革命老城的每一块红砖、每一寸草坪。

    王林雪撑着俱乐部发放的黑色雨伞,站在卡灵顿训练基地女足训练场边的屋檐下,看着雨幕中那群正在做传接球训练的队友。雨水打湿了她们金发、棕发、黑发的发梢,训练服紧贴在身上,但没人停下——英超女足青训营的节奏,从她踏进这里的第一天起,就让她明白了什么叫“职业”。

    来英国整整一个月了。

    三十天,七百二十个小时。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胃还在抗拒着炸鱼薯条和焗豆的油腻,耳朵还在努力从各种口音的英语中分辨出教练的战术指令。

    王林雪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伞柄。

    她想起临行前于教练在机场说的话:

    “到了那边,一切真的就要全靠自己了。”

    是的,全靠自己。

    抵达曼彻斯特的第一周,王林雪住在俱乐部安排的寄宿家庭——一对六十多岁的退休教师夫妇,约翰和玛丽。

    房子在城南的老街区,红砖联排别墅,门前的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她的房间在阁楼,斜屋顶,一扇小窗正对后院那棵高大的橡树。

    语言是第一道坎。

    在国内时,她的英语成绩不算差,日常交流也能应付。但真到了这里,她才发现“能应付”和“能听懂”是两回事。

    教练在场边的快速指令夹杂着浓重的曼彻斯特口音和大量的足球术语缩写;队友之间玩笑式的俚语让她常常愣在原地;更别提战术会议上那些复杂的阵型变化和数据分析——那些幻灯片上的英文单词,她有一半需要晚上回到房间查手机词典。

    “王,你在听吗?”

    第一堂战术课上,主教练凯特·威廉姆斯——一个四十多岁、短发干练的威尔士女人——点了她的名。

    王林雪猛地回过神,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她张了张嘴,脸涨得通红。

    “Sorry... Could you repeat that?”(对不起……您能重复一遍吗?)

    凯特挑了挑眉,没有责怪,但也没有重复,只是用笔在白板上敲了敲:“下次集中注意力。我们继续。”

    那一刻,王林雪感觉自己的脸颊烧得发烫。她低下头,在笔记本上胡乱画了几笔,实际上什么也没记下。

    那天晚上,她在阁楼的小书桌前坐到凌晨两点。台灯的光晕照亮了她摊开的笔记本、手机词典、还有从国内带来的战术手册——那上面还有耿斌洋用黑色水笔帮她标注的一些要点,字迹刚劲有力。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着白天会议记录的录音,反复听,反复查,直到把凯特说的每一个战术要点都弄明白。窗外,曼彻斯特的夜雨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碎的声响。

    “不能拖后腿。”

    她对自己说,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绝对不能。”

    如果语言是墙,那么训练强度就是山。

    王林雪记得在国内时,于教练的训练课已经以“魔鬼”著称。沈Y基地的清晨五点半,她在耿斌洋的指导下加练传中;下午的全队合练,她要完成二十组折返跑、三十组对抗抢圈;晚上还要加练射门,直到双腿发软。

    她以为那样的训练已经够苦了。

    直到她第一次参加曼城女足U21发展队的完整训练。

    上午九点,体能训练。不是简单的跑步,而是结合了GPS背心的数据监控——冲刺距离、高强度跑动时间、加速度次数。负责体能的教练是个叫马克的光头壮汉,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实时监控每个人的数据。

    “王,你的高强度跑动时间还差三分钟!”

    “王,刚才那次变向的加速度不够!再来!”

    “王,休息时间到了吗?继续!”

    一上午下来,王林雪瘫倒在草坪上,胸口剧烈起伏,感觉肺像是要炸开。雨水混着汗水流进眼睛,咸涩刺痛。

    下午是技术训练和分组对抗。她分在替补组——这是预料之中的。十八名球员,只有十一个主力位置,竞争从踏上草坪的第一秒就开始了。

    第一次分组对抗,她司职右边锋。对位的是主力组的左后卫,一个叫索菲的苏格兰女孩,身高一米七五,肌肉线条分明,速度极快。

    王林雪尝试突破。第一次,被索菲干净利落地断球。第二次,身体对抗后被挤开。第三次,她想过人,结果索菲一个精准的铲断,球飞出了边线。

    “太慢了。”

    索菲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草屑,语气平淡,没有嘲讽,但那种理所当然的评判更让王林雪难受。

    中场休息时,凯特把所有人叫到一起,回放刚才的训练录像。

    凯特用激光笔指着屏幕:

    “看这里,王,你的第一下触球太僵硬。英超的节奏比你习惯的快百分之三十。你要学会在接球前就观察,触球的同时就要做出下一步决策。”

    屏幕上,王林雪停球的动作被放慢,确实显得犹豫。

    “还有这里,你的无球跑动。你总是等球到了脚下才启动,这不行。你要预判,要提前启动,要创造空间。”

    王林雪咬着下唇,盯着屏幕,一言不发。

    那天训练结束,她没有立刻回更衣室,而是留在了训练场。雨已经停了,草坪湿漉漉的,夕阳从云层缝隙里透出一点惨淡的金色。

    她从器材室推出一筐球,开始练习传中。

    一遍,两遍,十遍,二十遍……

    “脚背绷直,身体倾斜角度,支撑脚的位置……”

    她喃喃自语,脑海里浮现的是耿斌洋的声音。那个沉默的男人,在沈Y训练场的夜晚,一遍遍纠正她的动作。

    “不对,再来。”

    “身体太直了,倾斜。”

    “触球点,注意触球点。”

    那些声音像是刻在了她的肌肉记忆里。她闭上眼,调整呼吸,助跑,摆腿——

    球划出一道弧线,落向禁区中路。

    还不够好。再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训练场的照明灯自动亮起。王林雪还在练,球衣已经湿透,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

    “嘿,该回去了。”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王林雪回头,看到索菲站在场边,手里拎着自己的背包。那个下午在对抗中把她防得死死的苏格兰女孩。

    “我……再练一会儿。”

    王林雪说。

    索菲走过来,从筐里捡起一个球,随意地颠了几下。

    “你太紧张了”

    她说,英语带着浓重的格拉斯哥口音:

    “放松点。足球是游戏,不是刑罚。”

    王林雪愣了愣。

    索菲把球踢回筐里:

    “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总觉得自己不够好,拼命练,结果越练越糟。后来我才明白,你得先享受它,它才会给你回报。”

    享受它。

    王林雪想起在沈Y的时候,那些和耿斌洋加练的夜晚。虽然累,虽然苦,但每次踢出一脚好球,看到他微微点头的样子,她心里是雀跃的。

    “谢谢。”

    她低声说。

    索菲摆摆手:

    “不客气。明天见。还有,传中的时候,试试把支撑脚再往前放一点点,可能会更稳定。”

    王林雪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涌起一丝暖意。

    训练之外的时间,是另一种煎熬。

    时差让她的生物钟混乱。凌晨三点醒来,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阁楼斜顶的木梁,听窗外偶尔驶过的夜车声。想给家里打电话,但国内是上午十点,父母在上班。想给于教练发信息,又怕打扰他休息。

    最难受的是周末。

    没有训练,寄宿家庭的约翰和玛丽去教堂或者拜访朋友,整栋房子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王林雪会坐电车去市区,在皮卡迪利花园的长椅上坐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金发的小孩追着鸽子跑,情侣牵着手走过,街头艺人在弹唱披头士的老歌。一切都是陌生的,热闹是别人的,她像个误入的旁观者。

    她开始写日记。在机场买的硬皮笔记本,浅蓝色封面,和她在沈Y用的那本很像。

    “10月15日,雨。今天分组对抗还是替补组。凯特说我的防守位置感需要加强。索菲给了我一些建议,她人挺好的。晚上吃了玛丽做的牧羊人派,不太习惯。想念妈妈做的锅包肉。”

    “10月18日,阴。语言课进展缓慢。教练说的‘overlapping run’(套边插上)我还是反应不过来。约翰说我的发音有进步,但我觉得他在安慰我。训练后加练了四十分钟射门,左脚还是不行。”

    “10月20日,小雨。梦到沈Y的训练场了。梦见于教练在骂人,梦见耿斌洋在器材室整理球。醒来的时候枕头是湿的。不敢哭出声,怕玛丽听到。”

    日记越写越短,因为每天都差不多:训练、加练、学习、失眠。但她在坚持,像一根被压到极限却不肯折断的芦苇。

    第三周,转机出现了。

    那天上午的训练中,首发组的左边锋莉亚在争抢中扭伤了脚踝,被队医搀扶着下场。

    凯特扫视了一圈替补席。她指了指场上

    “王,你上,踢左边。”

    王林雪愣了一秒,然后迅速脱掉替补背心,跑上场。

    那是她第一次在正式的分组对抗中进入主力组——虽然是临时的。对位的是主力右后卫,一个叫艾玛的英格兰本地女孩,速度奇快,但防守动作比较毛躁。

    王林雪深吸一口气。她想起耿斌洋教她的:

    面对速度型边卫,不要硬拼,要多用变向和节奏变化。

    第一次接球,她假动作往底线走,突然扣回来,艾玛被晃开半个身位。王林雪没有贪功,把球横传给中路的队友。

    “Good decision!”(好选择!)场边传来凯特的声音。

    第二次,她在边路和队友做了一个二过一配合,下底传中。球落点不错,虽然被中后卫解围,但整个进攻套路打出来了。

    那场对抗,王林雪没有进球,也没有助攻,但她完成了三次成功的突破,四次有效的传中,防守时也回追到位了两次。结束时,凯特把她叫到一边。

    教练的语气难得温和:

    “今天不错,你开始适应节奏了。继续保持。”

    就这一句话,让王林雪回寄宿家庭的路上脚步都轻快了。雨还在下,但她觉得曼彻斯特的雨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抵达英国的第四周,曼城女足U21队迎来了一场友谊赛,对手是利物浦女足的同龄梯队。比赛在利物浦郊区的训练基地进行,大巴车在雨中开了两小时。

    王林雪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英格兰乡村景色:绿色的牧场,石头垒成的矮墙,偶尔出现的尖顶教堂。

    她戴着耳机,里面播放的是从国内带来的歌单——都是些老歌,周杰伦、孙燕姿。音乐能让她暂时忘记紧张。

    这场比赛,她进入了十八人大名单,但依然是替补。

    上半场,曼城0:1落后。利物浦的逼抢很凶狠,曼城的中场组织不起来,两个边路也被锁死。凯特在场边不停地喊,但效果不大。

    中场休息时,更衣室气氛压抑。

    凯特在白板上画着:

    “我们需要改变节奏,下半场,王,你准备上场。”

    王林雪心脏一跳。

    “你踢右边锋。我要你多做无球跑动,拉扯他们的防线。有机会就内切,不要怕失误。”

    下半场开始十分钟,王林雪替换上场。

    踏上草坪的瞬间,她感觉所有的紧张都消失了。雨还在下,场地有些湿滑,但她的头脑异常清晰。利物浦的左边卫是个高大强壮的女孩,但转身速度偏慢。

    第一次触球,王林雪没有选择突破,而是回敲给中场,然后迅速前插。队友心领神会,一个直塞球传到她身前。她加速,抢在对方后卫之前拿到球,底线附近传中——

    球被门将没收。

    “继续!就这样跑!”

    凯特在场边喊。

    第六十七分钟,机会来了。

    曼城后场断球,快速反击。球经过三次传递到了王林雪脚下,她已经在右边路高速推进。利物浦的左后卫贴上来,试图用身体挤开她。

    王林雪记得耿斌洋的话:

    “对抗时,重心要低,用肩膀,不是用手。”

    她沉肩,顶住对方的挤压,同时脚下不停,继续带球。到了禁区边缘,她没有选择传中,而是突然内切——这是耿斌洋教过她的踢法,从中场内切组织。

    对方后卫没想到她会内切,愣了一瞬。就这一瞬间的空当,王林雪看到了禁区弧顶插上的中场队友乔茜。

    她左脚一扣,晃开角度,然后用右脚外脚背送出一记贴地斜传。球从两名后卫之间穿过,精准地滚到乔茜脚下。

    乔茜没有停球,直接推射远角。

    球进了。

    1:1。

    乔茜冲向王林雪,一把抱住她:

    “漂亮!传得太棒了!”

    队友们围上来,拍她的头,拍她的背。

    王林雪被围在中间,有些懵,但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炸开——是喜悦,是释然,是这一个月来所有的压抑和委屈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

    虽然比赛最终1:1平局收场,但王林雪的那次助攻,让教练组看到了她的价值。

    回曼彻斯特的大巴上,凯特走到她座位旁。

    “王,下周开始,你进入主力轮换阵容。继续努力。”

    教练说

    王林雪用力点头,眼眶发热。

    那天晚上,她在日记本上写:

    “10月25日,雨转阴。今天第一次正式比赛助攻。传球的那一刻,我想起了斌洋哥教我的外脚背技巧。他说外脚背传球隐蔽性强,适合打穿透。我今天用了,成功了。乔茜说我传得漂亮。凯特说我会进入轮换。好像,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只是,好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她看着最后一行字,发了很久的呆。

    助攻之后的第二周,王林雪的训练状态明显提升。她在分组对抗中开始获得更多出场时间,战术理解也越来越快。凯特甚至开始让她尝试不同的位置——右边前卫、影锋,甚至偶尔客串前腰。

    凯特在一次训练后对她说:

    “你的视野和传球意识不错,不要局限在边路。”

    十一月底的一天,训练结束后,凯特把她叫到办公室。

    “坐。”

    教练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王林雪有些忐忑地坐下。办公室不大,墙上挂着曼城男女足的各种合影、奖杯照片。窗外,卡灵顿的雨还在下。

    凯特开门见山:

    “俱乐部对你的表现很满意,我们想给你提供一份正式的职业合同,为期一年。从明年一月开始生效。”

    王林雪愣住了。

    她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

    “当……当然!我愿意!谢谢教练!”

    凯特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合同草案,你可以找律师看看,或者让俱乐部安排的翻译帮你解释清楚。有什么问题,一周内给我答复。”

    王林雪颤抖着手接过合同。薄薄的几页纸,却像是千钧重。职业合同,真正的职业球员。这意味着她将正式成为曼城女足发展体系的一员,意味着她离自己的足球梦又近了一大步。

    走出办公室时,她感觉脚步都是飘的。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但她心里滚烫。

    她第一时间想打电话给于教练。

    但看看时间,国内是凌晨三点。她忍住了,回到寄宿家庭,吃了晚饭,写完训练笔记,洗完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国内时间早上七点,她才鼓起勇气,打开微信,拨通了于教练的视频通话。

    等待接通的几秒钟里,她的心跳得很快。

    屏幕亮了。于教练的脸出现在镜头里,背景是沈Y训练基地的办公室,窗外天刚蒙蒙亮。老教练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看到是她,眼睛亮了一下。

    王林雪的声音有些哽咽:

    “教练!我……我拿到合同了!职业合同!”

    于教练愣了一下,然后,那张总是严肃的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由衷的笑容。那笑容很深,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让王林雪想起父亲。

    于教练连说了三个好:

    “好!好!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什么时候签?合同条件怎么样?”

    王林雪把合同的大致内容说了,于教练仔细听着,不时点头。

    “不错,第一年这个待遇可以了。重点是你要有出场机会,要成长。钱是次要的,平台和机会才是关键。”

    “我知道,教练。”

    王林雪用力点头,“我会珍惜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训练、生活。于教练问她在英国适不适应,有没有受伤,饮食习不习惯。王林雪一一回答,报喜不报忧,只说自己一切都好。

    但于教练何等敏锐的人。他看着屏幕里女孩虽然笑着却掩饰不住的疲惫眼神,看着她脸颊比离开时更瘦削的轮廓,心里明白这一个月她吃了多少苦。

    于教练忽然说:

    “小雪,你在那边,如果遇到什么难处,随时给我打电话。别自己硬扛。”

    王林雪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

    “教练,我没事。真的。”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

    “就是……有时候会想家,想基地,想……大家。”

    于教练沉默了几秒。

    王林雪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耿斌洋他……他……最近怎么样?”

    屏幕那端,于教练的表情有了一瞬间的凝固。

    于教练开口,又停住:

    “他……他还那样。每天收拾训练器材,加练,沉默。”

    王林雪看着教练的眼睛。她知道于教练在隐瞒什么。那个清晨在LOFT房间里看到的照片,那些关于芦东、张浩、上官凝练的画面,这一个月来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她无数次想开口问,但又怕触及什么不该碰的禁区。

    但今天,也许是拿到合同的喜悦给了她勇气,也许是这一个月的孤独让她格外渴望真相,她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的问题。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教练,您能告诉我吗?关于斌洋哥的过去。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和芦东、张浩……还有上官凝练,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屏幕里,于教练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盯着王林雪,那双看透无数球场风云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挣扎。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窗外沈Y基地清晨的鸟鸣,以及曼彻斯特雨滴敲打窗棂的声音。

    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久,于教练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无奈、痛楚、回忆的重量。

    他的声音沙哑:

    “小雪,你真的想知道?”

    王林雪一字一句地说:

    “我想知道。我想理解他。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一个人把自己关起来这么多年。”

    于教练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的犹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他说:

    “好。我告诉你。全部。”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王林雪坐在曼彻斯特阁楼房间的椅子上,一动没动。

    她看着屏幕里于教练的脸,听着他用一种异常平静、近乎叙述历史事件的语气,讲述了一个她完全无法想象的、关于荣耀、背叛、牺牲与毁灭的故事。

    耿斌洋、芦东、张浩,三个来自黑省HH市的天才少年,家境优渥,高中时期虽然获得的也是全国高中生亚军,但也是一时风光无两,他们放弃了直接签约试训职业队的机会选择了去金融学院做足球特长生,成了整个大学足球界闻风丧胆的“三叉戟”。

    耿斌洋是7号,球队的大脑,优雅的中场指挥官。芦东是9号,霸气的中锋,进球机器。张浩是11号,边路爆点,所向披靡……

    他们一起训练,一起比赛,一起喝酒,一起畅想未来……

    然后,上官凝练出现了。那个美得像月光一样的女孩,成了耿斌洋生命里的光。他们相爱,纯粹而深刻。耿斌洋甚至在病床前向上官病危的父亲承诺,会照顾好她一辈子。

    “那时候的耿斌洋,”

    于教练说,眼神遥远,

    “是我见过那批孩子里最接近完美的球员。技术、意识、领导力、人品,无一不佳。他眼里有光,那种对足球、对生活、对未来的无限热情和笃定。”

    王林雪静静地听着,脑海里浮现出照片里那个年轻、阳光、笑容灿烂的耿斌洋。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他。

    故事急转直下。

    四年前于教练带领着他们,一路杀进总决赛,全国总决赛前,上官凝练在火车站遭遇意外,右腿粉碎性骨折,手术费需要数十万。而那时,三兄弟的家庭因为被王志伟家族恶意针对,全部破产。他们掏空所有积蓄,借遍所有人,仍然凑不齐手术费。

    于教练的声音低沉下去,“王志伟找到了耿斌洋。提出交易:踢假球输掉决赛,就给他七十万现金,并且安排全国顶级的专家团队给上官做手术。”

    屏幕里,王林雪的呼吸停了。

    “耿斌洋挣扎了多久,我不知道。但最终,他答应了。”

    于教练闭上眼睛

    “决赛那天,他在场上就像丢了魂,多次‘无意’破坏自己球队的进攻。比赛被拖入点球大战。”

    “最后一个点球,他站在球门前。用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把球踢向了看台。”

    于教练停顿了很久。视频通话里只有电流的细微噪音。

    “比赛结束,他没有领亚军奖牌,直接消失了。他去了医院,把剩下的钱留给上官,然后买了张不知道去哪里的火车票,开始了自我放逐。”

    于教练的声音开始颤抖:

    “他去小县城当网管,他故意让自己活在最底层,用肉体的苦行来惩罚灵魂的背叛。大概过了一年,我才找到他,把他带回沈Y。”

    “他为什么不回去找芦东和张浩?”

    王林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很轻,像是怕惊碎什么。

    于教练说:

    “因为他觉得自己没脸见他们。他背叛了兄弟,背叛了足球,背叛了他们共同的梦想。他用假球玷污了他们最珍视的东西。在他心里,他已经不配再站在他们身边。”

    王林雪的眼泪开始往下掉:

    “那上官凝练呢?她在等他啊!她一直在等他!”

    于教练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知道。但他更知道,上官的腿伤是他造成的——如果不是为了去看他的决赛,她不会去那个火车站,不会出事。而且,他用假球换来的手术费,在他心里,那钱是脏的,配不上她。”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林雪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她终于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为什么耿斌洋总是那么沉默,那么沉重。为什么他眼底有化不开的阴霾。为什么他甘愿当一个器材管理员,隐匿所有锋芒。为什么他看墙上那些海报时,眼神复杂得像隔着千山万水。

    那不是怀才不遇,那是自我流放。

    那不是等待时机,那是终身囚禁。

    他不是不想爱,是不敢爱——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脏了,不配去触碰心里那份最干净、最珍贵的感情。

    于教练继续说:

    “这四年,芦东和张浩已经成了中超顶级球星。他们知道耿斌洋的事吗?他们恨他吗?不,他们从没恨过他。芦东私下找过我很多次,问我有没有耿斌洋的消息。张浩每次喝醉了,都会哭着说‘想老耿了’。但他们尊重耿斌洋的选择——如果他觉得需要时间,他们就等。”

    “上官凝练更不用说。腿上的伤疤,她纹了身,是梵文,意思是‘我只属于你,我的爱人’。四年,她从一个普通大学生,逆袭成顶流明星,在无数镜头前公开说‘我在等一个人’。但她从不说名字。她在用她的方式,告诉他:我还在,我等你,多久都等。”

    于教练看着屏幕里泪流满面的王林雪。

    “小雪,这就是全部。一个关于天才坠落、兄弟离散、爱情守望的故事。耿斌洋背着他自己判下的刑,走了四年。而我,作为他的教练,现在想做的只有一件事——把他拉回来。拉回球场,拉回生活,拉回那些还在等他的人身边。”

    王林雪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泪水模糊了视线,屏幕里于教练的脸变得朦胧。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么沉重。

    原来一个人可以因为爱,做出那样的牺牲,背负那样的罪孽,走上那样的绝路。

    她想起那个清晨,在LOFT房间里看到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耿斌洋,笑容那么灿烂,眼里有光。而现在的他,沉默、阴郁、把自己关在无形的牢笼里。

    她想起自己写的那封情书,那些幼稚而真挚的告白。和上官凝练四年公开的等待相比,和耿斌洋为爱毁灭自我的牺牲相比,她的喜欢,确实轻如尘埃。

    但她不后悔。一点也不。

    “教练”

    她终于找回了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于教练在屏幕那头,眼眶也是红的。这个铁血了一辈子的老教练,在讲述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如何走向毁灭时,终于也流露出了脆弱。

    他说:

    “小雪,这件事,除了当事人,只有你知道。”

    “所以……”

    于教练看着她,眼神郑重

    “你能保密吗?不是为了保护谁的名誉,而是……这是耿斌洋的选择。他宁愿被误解,宁愿被当作逃兵、懦夫,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真相——因为他觉得真相更残酷,会让他爱的人背负愧疚。”

    王林雪用力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哽咽着:

    “我保密。我发誓,我永远不会说出去。但是教练……求求您,帮帮他。把他拉回来。他不能一辈子这样……他不该这样……”

    于教练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会的。我答应过你,也答应过我自己。他是我找回来的徒弟,我会负责到底。现在,他已经在慢慢恢复了。他签了球员合同,虽然还没公开。他在训练,在准备。也许不久之后,他就会重新站到球场上。”

    王林雪哭着点头,又摇头。

    “可是……可是就算他回去了,他能原谅自己吗?那些过去……那些背叛……”

    于教练轻声说:

    “那就要看他自己了。我们能做的,就是给他机会,给他时间,给他支持。剩下的路,得他自己走完。”

    视频通话又持续了十几分钟。于教练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专心训练,不要被这件事影响。王林雪一一应下,但心里已经被那个故事填满了。

    挂断视频后,她坐在椅子上,很久没动。

    窗外的雨还在下。曼彻斯特的夜雨,绵密,持久,像是要把整座城市都浸泡在灰色的悲伤里。

    王林雪站起身,走到窗前。玻璃上凝结着水珠,倒映着她哭红的眼睛。她伸手,在玻璃上写下两个字,水痕蜿蜒:

    斌洋

    然后,她又写下:

    凝练

    两个名字并列,中间隔着雨痕,像是隔着四年的时光,隔着无尽的悔恨与等待。

    她看了很久,然后抬起手,把两个字都擦掉了。

    水痕消失,玻璃恢复透明。窗外,曼彻斯特的夜景在雨幕中朦胧闪烁。

    王林雪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书桌前。她打开日记本,翻到崭新的一页。笔尖悬在纸上,颤抖了很久。

    最终,她只写了一句话:

    “10月30日,大雨。今天我知道了真相。原来爱可以那么重,重到能压垮一个人的一生。但爱也可以那么坚韧,坚韧到能穿越四年时光,依然在原地等待。”

    “斌洋哥,凝练姐,请你们……一定要幸福。”

    写完后,她合上日记本,走到床边,躺下。关掉灯,房间里一片黑暗。

    雨声敲打着屋顶,像是永不停止的叹息。

    王林雪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但这一次,她的心里没有嫉妒,没有不甘,只有深深的理解,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祝福。

    她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重量:

    “有些爱,未曾说出口,就已经是全部。”

    而有些爱,说出口了,就要用一生去证明。

    曼彻斯特的雨还在下。

    但总会天晴的。

    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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