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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章 早闻君名,缘悭一战(下)

    炽热之剑,焰流咆哮着撞上颜非卿的身形,从交手开始,裴液就在剑台之上埋藏下无数螭火焰花,正待祝融这一剑引爆。

    早知晓单凭剑术难以刺入其无极剑势,那么从灵玄上寻找突破就成了必须进行的尝试,从这个角度来说,两人之间是公平的。

    因为正如裴液对颜非卿的术一无所知,裴液虽然已在无数地方展露过这种可怖的控火,但天天宅于树下的颜非卿西池后也再没见过。

    只是我知道你会用雷,你知道我会用火。

    颜非卿横剑架住裴液龙头之剑,血先从嘴角流下,他并指一划,清微气散放成一游走之圆,触及之火焰即刻开始解体……但全然赶不上来袭的速度。

    吞噬麒麟火之后,螭火最高已热抵四离,所谓是一离为橘,三离化朱,四离化白,六离化青……但裴液依然使用三离之火,一来三离的温度依然足够,四离并不会带来质变;二来将麒麟火抽成金丝编入朱莲火,能够显著加大清微气解离的难度。

    火会来得更快。

    裴液按剑压着颜非卿,火如瀑流一样从二人身周冲刷而过,颜非卿身后的无极图案层层破碎,衣发鼓荡不安,末梢全燃起火来。

    裴液死死盯着他,等待着他的新术的反制,但下一刻他微怔,颜非卿竟全然放开了清微气的封锁,全数收紧在身周,任由焰流一霎吞没了他。

    裴液心肺一缩,剑台之上,一具燃烧的人形。

    但下一刻他缩起的心脏再没能放开。

    浩荡的、无边无际、永无止息的火域以之为中心,遮蔽了整个世界。

    ——心剑·《火问》!

    颜非卿清淡的眼眸近在咫尺,他静静地盯着他,裴液毫不怀疑他正遭受焚心之痛,但这双眼睛依然这样清静,几乎令人有凉爽之感。

    裴液避开了剑,颜非卿又拾回了剑,漫天火域正为之助,颜非卿乃以心剑破了灵玄。

    裴液几乎痛吼出声,从内到外,难以想象的焚烧之苦,全然无法摆脱。

    现实中的火域一霎崩散了,后半程的《祝融》也失去了驾驭,但其实没有太多观者在意,因为无数人都同样被拖入了这一式心剑之中。

    颜非卿拨开少年压在自己颈旁的剑,一步步朝着他逼压过去,裴液痛苦地踉跄后退,而在颜非卿的注视下,他身上的火越燃越烈。

    心剑,两心之决。我的心剑是我所经历的、我所勘破的,你过不去,就输。

    裴液还不知胜负,但他缓缓颤抖着抬起头了。

    在一片火海之中,裴液横剑,望向了颜非卿那双淡漠的眼睛。

    少年的眸子在火焚中,依然变得无比清透,仿佛琉璃雕成。

    于是在火域之中,真正令人心怔神痴的一幕出现了。

    暴躁之中滴下一点冰冷的剔透,沾染的火焰如薄纸般凝固了,化为冰片一样的东西,丛丛簇簇,仿佛风一吹就飘散漫天。

    所有经过的地方,一切影翳都消失了,火焰的光当然也消失了。

    化为至静至美的境界,地化为薄冰,下面是冰冷的水,玉树霜石……只在三息之间,点染出一片冰玉世界。从颜非卿脚下蔓延上去,将其化为剔透晶莹之躯。

    【明鉴冰天映我】

    冬剑台上割为朱白二界,火界之中立着身无影翳的颜非卿,冰界之中一身火焚的裴液也缓缓站得笔直了。

    两人持剑而对,相隔不过五尺。

    【火问】没能焚去裴液,【明鉴】也没能审判颜非卿。

    颜非卿瞧着这火焰中一动不动的少年,火焰中一动不动的少年瞧着他。

    “你这是什么剑?”

    “你这是什么剑?”

    “拿火烧自己真是有毛病。”

    “此乃焚炼心性,以成金丹。”颜非卿环顾瞧了瞧,“你这剑生得比你美一百倍。”

    “……”

    颜非卿默然看着在火中渐渐自如的少年:“一起来修仙么?”

    “不。”

    两道心剑同时崩解,火焰冰玉一同流去,两人同时坠落于现实的冬剑台上,火域已经散去大半,祝融之剑已崩,裴液即刻将剑一划,让过颜非卿格挡之力,以【飘回风】拉开距离。

    但颜非卿没有放他离开,他抬起灼痕累累的手,对着裴液虚虚一拢,轻诵:“天尊谕令,牢。”

    九条白亮的雷霆从裴液身周环绕而生,花苞一般围拢了他,结成一方坚固的牢笼。

    裴液剑势生生刹止,像鸟儿在空中做了个漂亮的甩尾。

    裴液看向三丈外的颜非卿。

    枣子道士看起来有些狼狈,一张冷脸,头发少了几寸,道服大半烧毁,飘摇着灰黑的破布断带,内衣倒还勉强是白。

    朱莲火是没有烟气的,不会把人脸熏黑,但衣物燃烧确实有些烟气,因此白脸也大半成了灰脸。

    裴液“噗嗤”笑了一声。

    但颜非卿毫无反应,只似乎淡淡不屑地看着他,于是裴液意识到自己形象多半也不很好,抹了抹脸,敛了笑容,重新握紧了剑。

    颜非卿现在情势不好,裴液则是很差。

    颜非卿丢失的状态有一大半是由于上一场的天姥,在那一场里他精疲力竭,而且受了很重的伤。虽然下场时服了丹药,被传渡了真气,但精神上毕竟不是巅峰。

    而后在朱莲火海之中支撑,施用和抵抗心剑,都是令人伤疲的事情。

    不过总得来说,他还可以打很久,可以赢很多人,清微仙胚也并未被突破。

    裴液受的伤和颜非卿差不多,这倒不算什么,他从前数不清多少回受过更危重的伤势,但他现在多少有点儿黔驴技穷。

    真气在前番的交手中被清微气消弭大半,更重要的是,螭火几乎用完了。

    他不是术士,他是依靠螭火源和黑螭来供给火焰的。

    螭火是用来对抗雷法的手段。

    颜非卿难以召出火域那样规模的雷霆,但确实随意挥洒,源源不绝。

    颜非卿瞧着他,大概也看出少年已经离绝境很近了。

    他没有丝毫不忍,眸子望去,《清微神烈秘法》的无色火焰烧入裴液的心神境,但俱被【心简】拦下。

    裴液本拟剑刃染朱斩断雷牢,但念头一转,抬手唤出九朵朱莲,毫不怜惜地用来烧去了雷霆。

    ‘这时候须不能让他看出来。雷法他刚刚没占到便宜,也许这时会尝试其他的手段——最好是弈剑,我已见过那无极剑势是怎样破碎……’

    颜非卿眼睛望着他,已抬手掐诀,低诵:“雷君降身。”

    那双眼睛骤然染成白目。

    雷霆从瞳中诞生,在他身上迸溅起来,衣发之灰这时再不显得丑了,烈烈地飘舞着,颜非卿整个人被雷霆环绕,长剑变为耀眼的白。

    ——他太明白该怎样赢了。

    永远不会犯错的剑者,战局在他眼中比谁都清晰,圈套和设计造成不了丝毫影响。

    裴液轻叹一声,心疼起刚刚浪费的螭火。

    没了螭火,就得直面清微气。

    这恰恰是一个对抗不了的东西。

    真气驱动你的身体,驱动你的剑,用来实现无数玄妙,但一切的玄妙,在仙胚之清微气面前会化为乌有。

    颜非卿缓缓漂浮起来,上下八方,数丈长的雷霆们凭空而成,朝着他击去、涌去,这一幕实在神威赫赫。而清微真气在雷闪中也显露出缥缈的形状,清气从他断开的衣发末端延续下去,无风轻舞,仿佛拖着隐约的飘带,又真是仙意盎然。

    裴液仰头望着这声威浩大的一幕,没有在天姥擂上现身的清微仙体,男子毫不吝啬地展露给了他。

    颜非卿抬手,裴液心肺悚然攥紧,身形暴掠而退,下一瞬数道雷霆就接连从天而降。

    三道被裴液急促的转折避开,两道被弹出的朱莲挡下,一道被剑接住,还有一道正正劈在裴液身上,真气瞬间防御又瞬间溃散,他踉跄数丈,死死咬着牙,四肢一时僵滞如铁。

    ——这岂是脉境该有的力量!

    当然他自己也有很多脉境不该有的力量,甚至其中有些拿出来,这场比斗在三息之内就可以结束。

    但裴液分得很清楚,有些合在这里使用,有些即便败了,也不合拿出来摘取胜利。

    他早已学会坦然接受应得的失败,不去博取不应得的胜利,虽然言笑如常,但他心里确实比谁都要骄傲。

    你最高只能修到八生,我就绝不会触碰九生;《清微元降》是你十几年修成,仙狩是我一路的伙伴,除此之外,我就不会动用其他仙权;而神名,那是我掌控的力量,不是我的力量。

    裴液立在这里时,就是要战胜颜非卿,而不是赢了颜非卿。

    漫天的雷霆夭矫而来,中心的仙人淡然而立。裴液撑着有些颤抖的身体站直,真气飞速弥平着筋骨的不适。

    得说,确实近于无计可施了。

    螭火没能突破他的灵玄,心剑也打平,心神境没有合适的手段,真气更是无法对抗。

    这枣子道士从一开始修得就是这种无隙无漏的路子,和赵佳佳那种精益求精不同,他是浑融自然,如今修得传说中的《清微元降》,更是无人可敌。

    冬剑台上如此神异的一幕,颜非卿立于空中,雷龙环绕,电闪夭矫,清气飘飘,真如出世之仙人。每一抬指,雷霆就依令罚下。

    裴液无光无彩的身影就在下面躲避着,火烬还没从他身上消去,时不时横剑硬抗一道炽白的雷电,在台上炸出飞溅的火花与白光,确实显得狼狈。

    “颜师兄下手也太狠了……”姜银儿眸子盯着台上。

    “要是万一、万一接不住,他能把雷电收回去吗?”长孙玦两手紧紧交织着。

    “没那本事。”崔照夜道。

    “那裴同窗万一接不住怎么办。”少女忧心忡忡。

    崔照夜不接话,这时候她趴在栏杆上紧紧抿着唇,一动不动地盯着战局。

    不止几位少女,皇帝看着,燕王看着,嗣子们看着,无数江湖门派散人看着,天山、少陇、修剑院、国子监……数十万双眼睛也都投在这里。

    这一场已足够精彩了,一者圆融自然,一者锋锐主动,打起来有种泾渭分明的痛快。无论是御龙而行的少年,还是冰火心剑之争,都是全未见过的天马行空,即便很多已在凫榜中的剑者,也想象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剑法,为之怔然许久。

    至此裴液胜不过颜非卿,也是人们意料之中的事。

    少年绝非不强,胜余清、胜鹤杳杳两场已证明了他无人能及的用剑天赋,但他确实才十八岁,颜非卿十八岁时还在凫榜三十名外。

    实在是颜非卿太强。

    无论从心性、天赋、灵感、战斗能力……这位清微关门弟子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绝巅。

    《清微元降》不是一种应当出现在脉境的力量,颜非卿太早获得了它,至少登入天楼他才能全数掌握,现在只算刚刚踏入门槛,但也已足够横扫冬剑台了。

    只看那一式心剑的质量,就知道鹿尾立在这里,也一样赢不了他。

    龙君洞庭的本代真传虽然也冥感灵气,名称上也可叫做术士,但操纵灵玄全然是为剑道辅助,显然与两条路都走到顶端的颜非卿不能相比。

    此时单剑的少年和这样的人对抗,确实看不出丝毫的胜机。人胜不过仙人,也没什么可责怪,由颜非卿去对抗雍戟,应当是一场激烈的对抗。

    人们此时已经认得“裴液”这个名字了,无数双眼睛都看见了他,只三场剑斗,他不再是传闻里某个面貌不定的形体,就真实地立在台上。

    即便他停在这里,也已足够名震江湖,收获无数拥趸,从今天开始就期待他的下一场剑斗,期待他下一届的羽鳞试。

    但裴液其实还有一次尝试可以做。

    他望着空中的颜非卿,其人雷霆与清气环身,瞧着全无隙漏。

    但其实是有一种机会的。

    颜非卿毕竟不是真的仙人,仙君都会被越爷爷击败。

    他也不是真的无隙无漏,只是无法凭真气与灵玄穿过罢了。

    那么不如就只用剑。

    既然真玄反而成为制衡,不如就干脆抛去——凡人之躯,又有几个月没有体会了呢?

    其实还颇为想念。

    沉重的躯干,沉重的手脚,沉重的剑,带来真实的、脆弱的、生命的感受。

    以此凡躯,在万道雷海之中,追求一霎的弑仙……当然只要被擦到一下,就生死不知。

    如此,以剑态为桥,以求再一次抵达那个【裸心见刃】之境。

    裴液眼中渐渐只有天上那道身影,他眯起了眼,从未想过自己在羽鳞冬剑台上,也能找到这种颤栗般的兴奋。

    “……君不见,”少年长袖烈烈燃烧起来,他昂首看着颜非卿,两眸如醉,并指而指,“昆吾冶铁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真气从他身上消失了,朱莲也不再出现。

    但另一种轻柔的风却仿佛从他衣发上缓缓飘荡起来。

    身如清风,袖如烈火,少年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变得沉重了,但又仿佛经历了一场新生。他摇摇晃晃地立在台上,没了真气的辅助,伤势令他的架势都变得歪歪斜斜。

    一道雪白的雷霆直劈而下,他绝反应不过来,也来不及躲避的。

    但他昂首瞧着,抬手,在小臂焦黑的瞬间,承剑一接一划,冬剑台周围无数剑者霍然立了起来,少年沉重的身躯仿佛被狂风掀起的柳叶,一霎掠至高空数丈——他借雷霆之力完成一次【飘回风】!

    他朝高空的颜非卿直射而去,雷霆乱舞如同银蛇,朝着他噬咬缠绑,少年笨拙沉重的身体就在其中纵横来去,而无论是什么方向到来的雷霆,只要与其长剑一触,必定送他去到想要的地方。

    他的身体僵硬得像是木偶,但手中的剑如同点化之仙器,只要一触,就即刻带着这具身体飞驰起来、灵动起来。

    雷火几乎点燃了他的身体,裴液像乘着风,衣发飞舞着来到了颜非卿身前。

    颜非卿提剑,但第一次有心肺悚然之感——少年身体迟钝得像静止,但他这一剑太快了。

    叮然一声交击,颜非卿脖颈被割开一道,他微微抿唇,两双眼睛对在一处,下一刻乱雪般的清光就炸了开来。

    清气、雷霆、剑光……两人一同向下坠落,清微仙胚的敕令是无所不包的。

    难以想象一位脉境能绽放出这样声势和密度的进攻,剑台之上华彩漫天,清光如莲,雷池咆哮。

    但全被少年那柄单剑拦下,他如醉如舞,带着笑,朝颜非卿一步步靠近。

    每一霎他都可能死去,每一霎他都不会死去。

    剑态·【心胄】

    只要你的经脉树还没有燃尽。

    凡一切可触碰之物,俱止于剑前。

    当颜非卿炽白危险的眼近在咫尺时,裴液在三个呼吸之内再次触摸到了那片【裸心见刃】。

    三尺,是两位剑者之间的距离。

    颜非卿出剑,裴液拆招,颜非卿再出剑,裴液点破无极剑势,颜非卿出第三剑,裴液将其剑击落于地。

    颜非卿扼住他手腕,雷霆击落了少年的剑。

    剑未坠地,草色湿痕,流光一闪,颜非卿颈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此剑飒然飘曳,从背后回到了裴液的左手里。

    三个呼吸结束。

    台上静默三息,颜非卿松开了扼住他的手,后退三步。

    平声:“我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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