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照雕花，光柱斜穿，烫出桌上金斑。
长案划界，分隔两方。
“阿威”背对大日，它踏立笔架，如蓝龙盘旋，口器张合，暗金节肢居高挥动，挥斥方遒，背后透明长翼片片如刀锋，金丝纹路生长，熠熠生辉。
黎香寒正对窗台，低下头，合拢双腿，跪坐蒲团上，恭恭敬敬像鹌鹑。
金翅天蜈的阴影投到脸上，连带八根翼翅浮动，张牙舞爪，像一只巨大的黑蜘蛛，网住了她的未来。
“阿威”节肢叉腰：“你滴，会不会说大顺官话？”
黎香寒缩一缩脖子，嗫嚅道：“会听不会讲，会讲一点点。”
梁渠节肢一竖：“去学！”
“太难……”
“孤不懂南疆话，你不去学，难道要孤迁就你么？这蛊语术叽叽歪歪，响在脑门里，吵得孤头疼。”
黎香寒心中抽泣，无限悲怆自己命苦，险些落下泪来，然迫于大顺淮王的淫威，不得不点头应下。
“你滴，多大？”
“二十九，不对，过了年，三十。”
“呦呵。”“阿威”转一圈，上下打量，“三十岁三境巅峰，不错嘛，放大顺参加大顺武举说不定能夺个名次，当二十八星宿呢。”
黎香寒心中生出得意。
天蜈昂首：“不过和孤比就差得远了，你还比孤大一岁呢。”
黎香寒面孔迅速涨成猪肝色，支支吾吾半晌，忽地想起自身处境，瘪气的猪尿泡一样萎靡，她再有天赋又有何用？现如今一样成了人蛊，前途未卜：“古往今来，只出淮王和霸王二人，淮王自然是举世无双的。我一介弱女子，又怎么能和大王您比呢？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抓大王您的宠兽，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女子吧，我才三境，哪怕是青纹谷的圣女，也探听不到什么战报机密，您放心，我对天、对蛊神发誓，绝对不会同老祖宗们说的！”
“放人？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阿威”冷哼，无情驳回，“不过你也不用太灰心丧气，更没必要沮丧个脸，相反，你应该高兴，不谈青纹谷，不谈南疆，天大的福分落到了你头上。”
高兴？
福分？
黎香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福分谁爱要谁要，反正她不要。
当初怎么就是自己跑出去，遇见这蓝甲金翅的蜈蚣了呢？
南疆那么多圣女，这一代就有六个，换谁来都行啊，尤其妘千兰那个浪荡货，天天拿鼻孔看人，为什么倒霉的不是她。
难怪破虫老面北而食，原来北面真有人。
她真傻，真的……
“喂，迷迷瞪瞪，脑袋里想什么呢？跟孤说话不要愣神！”梁渠伸出金甲足节，点一点桌案，“难道说你不信？”
“信信信，淮王能垂青小女子，是我黎香寒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哼。”梁渠没有理会言语中的哭腔，自顾自地转圈阐述，“孤知道你在想什么，委屈什么，假如今日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咳，炼化大妖的你接下来的计划会是什么？”
“会是……”黎香寒想了想美好未来，“突破四境，等年中交流的时候，带上大妖，踩妘千兰一脚？”
“妘千兰？”
“和我一样，也是南疆圣女，不过是百草涧的，修为比我高，是狩虎二境，我看她不爽很久了，还有虞傲珊，也是！整天对土司重孙眉来眼去，婊里婊气，一直觉得我要和她抢那个丑八怪。”
黎香寒咬牙切齿，憎恶不加遮掩，自知晓一切因果后，她心里就明白，自己“两面派”的本质早已被淮王知晓。
“不错。”梁渠点头，“诚实是美德，孤开始欣赏你了，你的实力在圣女里排第几？”
“第三。她们两个年龄比我大，契约本命蛊的时间也比我早。”
“非常好！接下来孤来制定全新计划，先跟你祖母大开宴会，收份子钱，换成宝鱼、水属宝植。
然后孤助你修行，你把所有圣女，打个落花流水，再把南疆青年才俊，全踩在脚下！现在，晋升狩虎！”
黎香寒一愣。
没等她弄明白什么意思，体内顿时涌现出一股暖流，初时孱弱，涓涓细流，没一会功夫，暴涨百倍、千倍，其后她的气血大幅上涨！
她放大瞳孔。
本命蛊境界反馈？？
等等。
好涨，反馈怎么会那么澎湃？这是一境大妖该有的反馈量吗？大顺人究竟要做什么？
轰！
磅礴的气血涌入四肢百骸，刹那蒸腾出血光，映照亮整个房间，吓得老鼠蹿回鼠窝。
天蜈跳上黎香寒头顶，节肢踩踏脑壳：“别发呆，闭目修行，运转功法！摄守心神！”
足节锋利，扎得黎香寒头皮一疼，她紧忙盘膝运功，锤炼三十六条经脉，正要开始搭建墙壁，惊讶发现体内的经脉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开始组合，隐隐约约像……一条龙？
小小的房间内，黎香寒气势一骑绝尘，狂飙猛进，不断增长，吸收锤炼。
老鼠手捧树枝甩动应援，给主人加油打气。
“这孩子，真是用功……好不容易炼化本命蛊，不说多休息休息。”
门窗缝隙之外，黎怡琳老怀大慰，又有心疼，她本想来看看黎香寒苏醒没有，谁料注意到这认真修行的一幕，实在是努力刻苦，就是对本命蛊太过放纵，金翅天蜈都落到了自己头顶上，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大妖。
孩子大了，由她去吧。
懂得疼爱蛊虫的都是心地善良的人。
目视黎怡琳转身离去，梁渠集中注意，继续引导黎香寒修行。
前段日子，他通过阿威学习了解过南疆炼蛊。
本命蛊这东西不是谁都能有的，尤其彼此互相充当“电势差”一样的修行法门，唯有拥有“灵柎心源”或“灵蕖体”的圣女，否则只能是一方对另一方，亦是这种互通，让蛊炼人有了可能。
更关键的，本命蛊一生仅能烙印一次！和四关破奔马一样，炼化必须靠自身努力，如此一来，跨境炼化必然无比艰难，境界相差太多，不仅无法炼化，更容易遭到蛊虫反噬。
低境界炼化臻象大妖太过困难，狼烟带奔马价值又太低。
那么综合考量收益和成本，最好的选择就是狼烟时契约狩虎蛊虫，从而快速渡过狩虎境！
所以黎香寒能契约大妖会如此轰动，引得大觋大量赏赐。
因为恰恰好，她赶在了阿威晋升的那一刻，完成一次罕见的卡位和豪赌。
黎香寒的确是个天才。
没有本命蛊就能达到大顺武举的水平，期间更是半道培育野生蛊虫，而非炼化青纹谷准备的蛊虫，即便没有这次“意外”，顺利往下，兴许三十五六便能狩虎圆满，完成对霍洪远的反超，现在更是前途无量。
但这一切并非全部！
黎香寒得到的，绝不仅仅是一只“初晋”大妖。
所有人都不会料到，阿威背后是梁渠，梁渠又拥有【降灵】这一神奇天赋。
炼化黎香寒时，梁渠敏锐发现，自己【降灵】之后，对黎香寒的修行反馈会大幅增强，超过阿威本身！
【降灵】之后，本是一个按比例综合彼此，提升水兽实力的手段，得到武圣增持之后的阿威，说它大妖巅峰都是贬低。
压根不是初阶大妖带黎香寒。
而是巅峰大妖乃至半步妖王带！
修行中的黎香寒同样发觉了这一点，只感觉体内变化好似地龙翻身，天崩地裂，天池倒灌，内心忍不住爆粗口。
靠！
劲！猛！狂！
这绝对不是一阶大妖所能带来的修行反馈！
是大顺第一青年武圣——淮王！
“吼！”
体内隐隐有龙吟咆哮，筋骨弹抖，天地人三桥，轰然变为天地人三龙，第一条骨龙之上，更生出少许血肉，填充内里。
霎时间。
梁渠体会到一丝反馈，来自黎香寒的灵蕖体，聊胜于无。
“我靠我靠我靠……”
黎香寒浑身冒汗，握紧拳头，体会到身体里澎湃的力量反馈，瞳孔地震。
狩虎了……
当天炼化，当天大妖，当天狩虎。
好像，似乎，真的不赖？
尚未远离的黎怡琳觉察室内上涨一大截的气机，震惊莫名，急速返回。
金翅扇动，梁渠落到桌案上，催促圣女：“你祖母马上要来，赶紧的。”
“赶紧什么？”
“要宝贝啊，然后给其他寨子里的青年才俊下挑战书！不用三年，不用一年，你就是南疆第一圣女，南疆第一天才，南疆的未来，扛鼎人，让青纹谷、让南疆土司给你多多的奖赏！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咕嘟！”
黎香寒吞咽唾沫，迷迷糊糊，恍恍惚惚。
“丫头，你突破了？”
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黎怡琳想进来，又怕推门惊扰。不止是黎怡琳，还有其他人，他们的身影聚集窗前晃动。
体内的气血翻涌不歇，咆哮震荡，这一刻，黎香寒生出一股强烈的飘忽感，如走云端。
“香寒，修行好了吗？出来见见大家？让大家看看咱们青纹谷的天才。”
喊话的是那个平时不假辞色、严格苛刻的长老，总喜欢握住戒尺打人手心，说她不如老圣女，好像每贬低别人一下，自己就能获得成就感，现在声音遏制不住的带着欢喜和亲近。
“香寒，你好厉害啊，教教我好不好？”
虚情假意的小姐妹一如既往的来祝贺，语气中多出几分敬畏？
“香寒，香寒，香寒……”
亲戚、朋友、长老、族长……
一句句呼唤。
所有人嘘寒问暖，面露和蔼。
这就是淮王，这种当世人杰眼中世界的一角么？
万众瞩目，人人期待，到处都是“纵容”，四面皆是坦途，对视者无不俯首，世俗规矩无不让路。
吃菜不敬酒，没人敢说她没教养。
不。
一样的年龄，淮王俨然成圣，他的世界比自己繁华千倍、精彩万倍！
自己亦有资格窥探到这种世界的一角吗？
“呼哈，呼哈。”
喘息剧烈。
深深埋藏的野心在胸膛内蓬勃生长，钻破血肉，顶开肋骨，沐浴阳光。
她才是南疆第一圣女！
妘千兰！虞傲珊！
你们两个小婊砸，给我等着！
等本姑奶奶大嘴巴子抽你们两丫的丑陋嘴脸。
拍拍衣服，黎香寒擦去额头汗水，伸出手掌，恭恭敬敬请金翅天蜈落到肩头，跨步打开房门，环首一圈，躬身行礼。
“是的，教祖母担心，幸不辱命，我狩虎了！”
……
一步后不等于步步后，麾下战将，阿肥三境大妖，位居第一，遥遥领先，其余一境，唯一不曾大妖的阿威，寄生南疆，后劲十足。
阿威的神通也多有不同，仔细沟通，居然一体两面，完全能当两个来看！
一面是“下毒”。
此下毒不单单是在毒性上增强，最关键的是使用种类暴增。
吞噬毒囊进化的属性仍在，并且如今可以单独使用不同作用的毒液，好比麻痹、晕厥、永久性创伤、引而不发慢性毒、操纵尸体等等……
既可以单纯的麻痹不伤人分毫，又能单纯伤人，因材施毒，仿佛一个万能毒库，极具不同条件下的针对性。
另一方面，则是对称的“解毒”。
原本解毒这方面是为具象化的天赋【滴露】，解毒、复苏、还原。
现在晋升神通，【滴露】的还原特性更为霸道，最为顶级的疗伤宝药，关键能长久储存，越攒越多。
“得找机会往青纹谷建条水道，方便阿威往返，把【滴露】送过来，实验效果……”
正琢磨，梁渠余光瞥见龙娥英凫水而来，脸上带着干坏事的心虚和慌张。
“怎么这幅表情，干坏事了？”
“要干也是你干，蛙长老回来了，发现宝库里的宝鱼丢了不少，对着江豚发火呢，我应付不来，你去。”
梁渠心头一跳：“怎么那么快，上午才用，下午就回来？”
“你第一天认识蛙长老？”龙娥英反问。
“没事。”梁渠稍作酝酿，顷刻间打好腹稿，捏捏娥英肩膀，“不要慌，小事，我来应付！”
腾水飞跃。
宝库前，江豚排排站。
老蛤蟆双腿连蹬，怒斥头将疤头看守不力，踹完对准伤疤，用蛙蹼狠狠拍头。
“蛙公！”梁渠打断。
“呱！梁卿！”老蛤蟆翻身后跳，落到面前，指控江豚，“这群天杀的，趁本公不在，偷宝鱼啊，上好的宝鱼，没有了，全都没有了，我辛辛苦苦，收集了五天啊！斩首！必须斩首！”
“咳咳，蛙公不要悲伤更不要动怒，这件事不是它们干的。”
“那是谁？”老蛤蟆上蹿下跳，“找出来，做掉它！”
“哎。”梁渠叹息，“实不相瞒，蛙公，是我，我用掉了宝鱼。”
“呱！”
老蛤蟆大惊失色，蹬蹬蹬后退三步，难以置信梁渠的背叛。
“蛙公，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不要急，这是必要的投资，我已经拿着这些宝鱼，去生更多宝鱼了！”
“更多宝鱼？”老蛤蟆眼前一亮，蹦到面前，悄声问，“能生多少？是配对的那种生吗？宝鱼能生小宝鱼？”
“不，配对要多久？一年至多两窝，我的法子比配对更快，蛙公，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这边请。”
水藻摇曳。
梁渠和老蛤蟆拐个弯，蹲在宝库角落，窃窃私语。
龙娥英看到梁渠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太阳，描绘蓝图。
少顷。
一人一蛙勾肩搭背，发出猥琐的笑。
“嘎嘎嘎。”
“呱呱呱。”
“真有如此丰厚的回报？”
“当然，蛙公，现如今您已贵为大妖，更是妖庭国师，应当明白，宝库不是您的藏银窖，而是咱们的本金，源源不断获取利益的本金。抓鱼的回报太慢，真正快的是鱼生鱼！”
“鱼生鱼？”
“没错，咱们要把宝鱼投入到再生产的环节里，才有更多的宝鱼，不能让它们烂在宝库里，南疆的这个项目我亲自在操盘，已经有了回报，找个机会就能提现！”
“那赶紧提啊。”
“诶，放长线调大鱼，越早，收益越低，相反，圣女位置越高，咱们回报越大，当然，后续投入一样要加大，故而，宝库里的鱼越少，再生产越多，宝鱼越多，再投入生产，所以，宝库里宝鱼越少，宝鱼越多！”
“宝鱼越少，宝鱼越多？”
“没错！您身为国师，要做的，要抓的，不该是宝库宝鱼多少，正是少掉的宝鱼，有没有用在正确的地方，产生更多宝鱼！又有没有被谁中饱私囊！”
“明白了，明白了，梁卿大才，大才！”
“惭愧惭愧，弗如国师远矣。”
“梁卿！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蛙。”
“蛙公！功以才成，业由才广。”
一人一蛙对视，仰天大笑。
龙娥英扶额。
轻松搞定，梁渠拍拍手起身：“对了蛙公，您今天怎么那么早回来，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找到什么好东西？”
老蛤蟆眼睛一眯，左右转动，余光注意到靠近的龙娥英，立马挥蹼，发出“咄咄咄”的驱赶声。
龙娥英额角一跳。
见龙娥英不动，老蛤蟆大为不满：“呔，你这龙女，好不懂事，家国大事，雄蛙说话，哪有雌蛙的份！快快离开！”
梁渠险些被自己口水呛到，单手下压，安抚住自家夫人，操纵水流带上老蛤蟆，一起走向更远的地方。
“蛙公，这里没外人，您说。”
老蛤蟆环顾一圈，确认无人，凑到梁渠耳畔：“凤仙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