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邵勋觉得这个旅游景点的人太少了。
不,不是少,而是基本没有,少少看到的数人也不知道是工作人员还是游客。
穿过一道拱门后,他下意识放慢了脚步,四下打量。
或许是艺高人胆大,又或许是不相信现代法治社会还有人在公众场合对他不利,总之到目前为止他还只是有点怀疑,毕竟之前有人说这里在拍剧呢。
前方是一个小型校场,基本保持了千余年前的原貌。
夜宿广成宫的时候,羊献容经常趾高气昂地“挑衅”他,这不忿那不满的,直到他以下犯上之后,羊献容就又缩在他怀里,乖得像小猫一样——不过也只能维持一晚上。
那时候的邵勋比较自律。早上会以极大毅力放开怀里的美人,起身练武。想到此节,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场中的各色器械上,基本和以前保持了原貌。
欣慰的同时,更有些疑虑:连器械架的位置都一样,有些过了吧?
走过去之后,他随手摸了摸几样器械,发现是假的后,才暗暗松了口气。不过在提起一把步槊后,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步槊不是假的,只不过没装槊刃而已。
最近一段时间他了解到,自从齐朝末年开始,马槊这种重型骑战武器渐渐退出了战场,取而代之的是骑枪这种轻型骑战武器,盖因后者可以挂在得胜钩上,行军较为便利,而马槊只能由骑兵握持,不太方便。
另外,步兵用的步槊也被长枪取代。没别的原因,减少成本,降低开支。
邵勋治军时,也只有黑槊军三营标配步槊,连银枪军都用的长枪。步槊的槊杆更粗、更重、更长,槊刃用料也是枪头的七八倍甚至更多,虽然威力更甚,但性价比着实不高,故后来都慢慢被淘汰了。
广成宫是现代人修建的旅游景点,就算为了增加逼真度,放一杆长枪在器械架上做做样子就好了,为什么放着步槊这种外行人都不一定认识的武器?
如此思索着,心中又有些怀疑。
邵勋将步槊拿在手里舞了舞,觉得有点辣眼睛——在外行人看起来,他舞弄得已经很出色了,但作为老武夫的他很清楚,身体跟不上头脑所思,不是很协调。
不过这是可以练的。
他的经验和技巧都在,练起来的速度会快得让人咋舌,只不过没这个必要罢了。
“先生,请你放下步槊。”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邵勋扭头望去,却见是一名穿着工作服的女子,年约三十,很有亲和力,说话时笑容不变,只盯着邵勋的手。
“看看真假罢了。”邵勋没有立刻将其放回去,掂了掂后,猛地跨步前冲,槊杆斜向前刺,迅捷有力,虽然还达不到黑槊军老兵的水平,但已经非常唬人了,吓得那名女子立刻停下了脚步。
“先生,这是广成宫的道具,请你尽快放回去。”女子又提醒了第二遍。
邵勋收回脚步,拄槊而立,问道:“这里为什么没有人?难道一整天就我一个游客?”
“先生,今天有剧组拍摄的,不过三点半就结束了。”女子答道。
“也就是说,三点半后就我一个游客?”邵勋平静地问道。
当然,面容平静,内心却已经很烦躁了。
或许是梁公馆遇到莫名其妙之人的后遗症,他现在非常警惕,总觉得有人要谋害他。同时也十分无奈,若这会在军中,管你三七二十一,数千侍卫亲军披甲执刃,任你天下第一刺客来了也要被斫成肉泥。但他没有,此刻孤身一人,相当于单骑走免的败军之将遇到了追兵,还是很棘手的。
尔母婢,这不是法治社会吗。摄像头干嘛用的?真没人管一管了?
内心在吐槽,脚步却已经开始挪动了,那根缺了槊刃的长槊依旧握在手中,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故意的。
“你便是邵树义?”身后又响起了清丽的声音。
邵勋微微侧身,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发现是一个穿着繁复裙裾的女人。
这身衣裙他太熟悉了,魏晋时最常见的杂裾垂髾服嘛。
女人面容精致,云鬓高耸,发间簪着一支极为精美的金丝步摇。步摇的基座是展翅的凤鸟,凤口衔一串用细小金粟珠串成的长链,链尾坠着数颗润泽的明珠。
身量纤细高挑,举止从容镇定,一双眼睛审视着邵勋,粉唇轻启道:“你应该知道,公家想要锁定一个人的行踪,其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尤其是你注册账号时用的是实名,定位你再简单不过了。”
说这话时,来人轻轻晃了晃手机,道:“昨晚我连夜赶了过来。你好,‘东海一小兵’,我叫羊薇。”
“这是犯法的。”邵勋说了句没意义的话。
“你可能不知道。”羊薇笑了笑,说道:“我曾祖父曾为周世宗编练新军。及至宣宗朝,天子绝嗣,十年间换了三个皇帝,局势动荡,内乱频发,革命军蜂拥而起。末帝那年,已退隐在家多年的曾祖号召山河四省新军十二镇、八混成协拒绝内战,在燕京组建联合政府。而今三代人下来,总还有那么几分薄面,犯不犯法,你说呢?”
邵勋无言以对。
他妈的革命不彻底啊,这是资产阶级革命吧?当年就不该把江南都许给世家大族,以至于此。
羊薇摆了摆手,场中只剩下二人。
这个时候,羊薇的情绪似乎有了明显的变化,再不复之前的从容,只见她毫不在意地往前走了两步,问道:“你曾在网上发帖说梁太祖邵勋为晋惠皇后羊献容燃放爆竹,可有其事?”
邵勋恍然,原来是因为逼乎上的那个帖子。
这人是神经病吧?就因为是羊氏后人,所以追到这里来问?有病?
而且,这个羊薇和泰山羊氏有没有关系还不一定呢。
据他粗粗了解,羊氏在后梁灭亡后,沉寂了数百年,基本只有小官小吏。再后来偶尔振作,亦如流星一般划过,没留下任何传记。
羊氏真正崛起,还得是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大周了。
这中间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小宗代大宗,甚至是不是有人冒名顶替,很难讲的——当然,真是泰山羊氏后人的可能性也不小,毕竟泰山羊氏据说已发展成一个拥有二百多万人口的中等姓氏了,羊保年轻时以拉车为生,看着比较落魄,但谁说得准呢?
邵勋心念电转,回道:“永嘉二年(308)正旦,鸡鸣之时,梁太祖曾于广成宫殿前为惠皇后羊献容燃放爆竹。此出自民间杂记,我忘了在哪看到的了,那本杂记也找不到了。你若不信,就当我胡说的吧。”
羊薇嗯了一声,又走近一步,问道:“你说梁太祖后宫的夫人羊氏是羊献容吗?”
“没错。”邵勋说道。
“你怎么那么肯定?”羊薇奇道:“关于这件事,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专家学者,又发了多少论文。羊夫人的墓更是早早被盗掘一空,什么都没留下。你敢这么肯定?那个杂记上还写了什么?作者又是谁?”
“作者是无名氏。”邵勋回道。
“梁太祖当时还是晋臣吧?”羊薇掩嘴笑道:“天还没亮就偷偷跑到一国皇后的寝宫,为她燃放爆竹,这算什么事?就算是真的,想必当时周遭亦无第二人在场,谁能记下此事?”
说完,她眼波流转,瞟了邵勋一眼,道:“你说梁太祖是不是与羊皇后早有私情?燃放爆竹时,兴许还搂搂抱抱了呢。”
邵勋一震,嘴张了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羊薇似乎一点都不怕,慢慢踱到了邵勋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看到那边的兰草了吗?你说羊献容是不是也喜欢此物?”
邵勋看向羊薇,目光中有些迟疑。
鬼使神差般地,他轻声说道:“兰草生于春夏之间,幽雅清秀,风姿卓然,羊献容定然喜欢。”
“然由夏入秋之后,白日渐短。袅袅秋风起时,岁华尽摇落。”羊薇接道:“或许,便是出于这般念想,两人才互生情愫吧?”
说完,她轻笑一声,将邵勋的手从步槊手上移开。
“哐当”一声,曾经握得紧紧的步槊轰然落地。
“回来多久了?”羊薇仰起脸,问道:“还想跑吗?舍得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