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平阳城外的风声猎猎。
城头上的喊声渐渐平息,军帐之中,原本躁动不安的军士们,在赵烈的一番苦情誓言之下,竟真的安定下来。那股死气沉沉的气息,终于有了几分回转。
萧宁与铁拳,依旧隐在黑暗中,静静注视这一切。
萧宁背负双手,衣袍随风猎猎,面色冷峻,却在寂静中,缓缓吐出一声低语:
“好。”
他的声音极轻,带着几分难得的赞叹:“这一招——望梅止渴,倒是做得不错。”
铁拳怔了怔,回头望向萧宁,满脸不解:“陛下,什么叫望梅止渴?”
——
萧宁微微一笑,眼神落在远处的营帐,似乎透过重重帷幕,看见了赵烈那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背影。
他缓缓开口,语气低沉,却带着讲述往事般的节奏:
“昔年,有一位名将,率大军行至沙漠,干渴无比,水源尽绝,众军几欲崩散。那名将却指着前方虚无的荒岭,对士卒们说——前方遍生梅林,梅果酸甜,入喉能解渴。你们再忍一忍,走过去,便能有水有果。”
“军士们听了,仿佛真的尝到了酸梅的滋味,口中生津,精神一振,竟真的继续行走,撑过了最艰难的一程。待到后来,果然寻到泉眼,得以解困。”
“此事,便谓之——望梅止渴。”
铁拳听得目瞪口呆,皱着眉,忍不住低声道:“这……不就是哄骗么?那名将,根本没什么梅子可吃,他就是用一句假话,稳住了军心。”
萧宁转过头,目光凌厉,却带着几分深意:“可若没有这句假话,那一支大军,早就死在沙漠里了。是骗么?是。可若不骗,便是全军覆没。”
铁拳愣住,喉结上下滚动,半晌无言。
——
夜风吹过,萧宁衣袍猎猎,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冷酷的力量:
“赵烈此时的处境,何其相似?援军未至,军心将崩,他若无此一计,今日阳平之军,便要散尽。散了之后,你我便算有十万铁骑,也救不回来。”
“所以他选择了谎言。”
萧宁抬眸,眼神锋利如刀:“这是唯一的办法。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
铁拳眉头紧锁,面色涨红,沉声道:“可陛下……将士们拼命杀敌,流血牺牲,心里最看重的便是忠诚与信任!若是靠欺骗来维系,那这军心……终究还是假的!日后真相揭穿,弟兄们岂不是寒了心?”
他越说越急,胸口起伏,满脸愤慨:“这不是男儿所为!这不是铁血将军该走的路!”
——
萧宁静静听着,脸上却没有半点波澜。
他只是凝视着铁拳,眼神冷冽:“男儿所为?铁血将军?哼。”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度落向远处的军营。
“铁拳,你记住。”
“真正的男儿,是能护住一城百姓,是能在绝境中撑起生路的人。”
“若为了护住数万条性命,就算背上欺骗之名,又有何妨?”
他的声音越来越冷,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气魄。
“赵烈此举,是在以一纸虚言,换得三日生机。”
“若三日内援军能至,这阳平便能保;若援军不至,他也愿以性命殉国,偿还誓言。”
“你说——此举,是懦弱,还是胆识?”
——
铁拳一怔,脸色涨得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他心中仍旧有着不甘,可萧宁的话,却如重锤一般砸进他的胸口,让他再难反驳。
——
萧宁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深沉。
“铁拳。”
“这正是成大事之人所需。”
“有魄力,有胆识,更要有一张厚脸皮。”
“赵烈——可用。”
——
铁拳默然,半晌后,才低低吐出一口气。
他忽然发现,自己看不透陛下了。
那份冷酷,那份沉稳,那份洞察人心的狠辣,远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可他知道一点——陛下说的,终究没错。
此刻,赵烈,真的撑住了阳平。
夜色更深,风声猎猎,吹动军帐旁的旌旗猎猎作响。
铁拳沉默许久,心口起伏不定,仍旧带着几分不甘与愤慨。
“陛下。”
他咬着牙,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沙哑:“可臣始终觉得,这样不对。男儿当磊落光明,以诚换诚。靠欺骗得来的军心,终究是假军心。三日、五日后,若真揭穿了,这股军心就会崩得更快。赵烈这一招,怕是杀敌未成,先害己身。”
他的话,带着直率的冲动,也带着血气方刚的倔强。
萧宁静静听着,半晌没有说话。风声卷过,烛火摇曳,他的身影被映照得更显修长。
直到铁拳说完,萧宁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铁拳。”
他的声音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你觉得赵烈不该骗人,是么?”
铁拳点了点头,沉声道:“是。哪怕败了,也该堂堂正正。骗兄弟们的心,不是长久之计。”
萧宁微微一笑,却是那种不带温度的笑。
“堂堂正正?呵。”
他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军营,忽然开口:
“你可听过景王与二子的故事?”
——
铁拳怔了怔,摇头:“臣未曾听过。”
萧宁神色不变,缓缓道来。
“当年景王在世,子嗣众多。长子景冲天资卓绝,聪慧非常,自幼便得景王偏爱,许多人都以为,他迟早要被立为世子。”
“可次子景成,却心机深沉,野心极重。他眼见兄长备受宠爱,心中惶惧,担心自己终究会被压下去。”
“后来,景冲忽然暴亡。传说是被毒蛇咬伤,但尸身之上却留有许多疑点。前院发现毒鼠,府中猫儿莫名死去,甚至在景冲床榻边,还留有破损的书卷,被咬得狼藉。”
“景王大怒,下令彻查。”
铁拳眼神一凛,忍不住低声问:“结果如何?”
萧宁眼神微冷,继续道:
“表面查来查去,最后的说法,是毒鼠作祟。可暗中,许多证据指向次子景成。景王也心知肚明——亲生骨肉,怎会不懂?但……”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如渊,声音忽然低沉下来:
“景王并没有声张。甚至在朝堂之上,还公开宣称,长子死于毒鼠,不怪任何人。”
铁拳微微一怔,面露不解。
“为何?”
萧宁缓缓吐出两个字:
“试探。”
——
铁拳瞳孔一缩,死死盯着萧宁。
萧宁目光凌厉,继续道:
“景王心中早有疑心,但他并未点破,而是暗中观察诸子守灵。结果——唯有景成,神情不宁,常在深夜失眠,眼神躲闪。景王心下更疑。”
“直到临终之际,景王召景成至榻前,厉声质问:‘是不是你害死了你兄长?’”
“景成面色不改,矢口否认,誓死不承认。”
“景王见状,反倒心中暗叹,终究是笑了。”
铁拳呼吸急促,喉结上下滚动:“这……景王为何要笑?他明知次子杀兄,还不揭穿?”
萧宁缓缓抬眸,眼神中闪过一抹冷冽。
“因为景王看见了——景成的狠。”
“景成懂得将心事藏在最深处,哪怕面对生死,也不肯认错。景王心中清楚,唯有这种人,才能担得起天下大业。因为成大事者,不只是要聪慧,更要狠,更要有胆识。”
“所以,景王将王位传给了景成。”
——
话音落下,风声呼啸,气氛骤然凝重。
铁拳怔怔望着萧宁,眼中写满震撼。
“这……”
他喉咙干涩,声音低哑:“所以,景王宁愿把王位交给一个弑兄之人,也不肯立那个聪慧无双、却性情坦诚的长子?”
萧宁目光冷漠如刀,声音低沉:
“聪慧,是才。狠辣,才是用才的本质。”
“景王明白,若是景冲在世,他纵然聪慧,却性情太过明亮,终究撑不住权势纷争,迟早会被人利用、吞没。唯有景成,能以铁血之心,护住皇族的根基。”
他转过头,冷冷望向铁拳。
“铁拳,你说,景王此举,是昏庸,还是英明?”
铁拳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呼吸都变得艰难。
——
萧宁继续开口,声音如铁。
“你说赵烈欺骗军心,不是男儿所为。可你想过没有?若他不撒谎,军心今日便散,平阳立刻失守。你想看见百姓尸骨遍野么?想看见弟兄们被乱刀砍死么?”
“与其如此,不如撒一个谎,让他们再多活三日。”
“哪怕三日之后,真相揭穿,赵烈也能以死来偿还。他的命,换百姓的的命,给后面城池的百姓,争取逃亡的时间,不值么?”
铁拳浑身一震,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
萧宁转身,背负双手,语气渐渐沉稳下来。
“铁拳,你要记住。世间之事,若要成大业,光有血性,不够。光有忠诚,不够。更需要魄力,需要胆识,需要在关键时刻,能狠得下心,能舍得脸皮。”
“景成之所以能继位,是因为他够狠。赵烈此刻之所以可用,是因为他敢撒谎,敢以命做局,敢在绝境之中,撑住整座城。”
“这,才是成大事之人该有的样子。”
——
铁拳怔怔伫立,心中翻江倒海。
他原本只觉得赵烈在骗人,是虚,是耻。可听完萧宁这一番话,他忽然发现,自己未曾想过——那谎言背后,是数万条活生生的性命。
赵烈赌的不是功名,而是整个平阳的生死。
这一刻,铁拳忽然明白了陛下的眼光。
他喃喃低语:“原来……原来这就是陛下所说的,成大事者的胆魄……”
萧宁冷冷一笑,目光如刀,落在远方的军帐上。
“赵烈。”
他低声吐出这个名字,语气冷冽而笃定。
“此人——可用。”
夜色沉沉。
军帐外的喧哗早已散去,鼓噪声与叫嚷声渐渐归于寂静,只余下风声呜咽,吹动旗帜猎猎作响。
赵烈独自坐在帐中,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般,背脊僵硬,双眼布满血丝。方才在众军面前,他咬牙撑住,言语铿锵,把一张绝望的局势生生扭成了希望。可此刻,当一切声音散尽,他终于再也撑不住了。
他缓缓垂下头,伸手在案几下翻找,摸到一只陶壶。那是下官兵送来的粗酒,味道辛辣呛喉,却是军营中少有的慰藉。
他颤着手,拔开塞子,将酒灌入口中。
烈酒入喉,呛得他一阵咳嗽,眼泪险些涌了出来。可他偏偏大口大口往下灌,仿佛只有酒精,才能压住胸口翻腾的郁气。
——
酒意很快蔓延开来,火烧般滚过五脏六腑。赵烈呼吸沉重,喉咙里溢出一声低哑的叹息。
“援军……”
他喃喃低语,眼神空洞。
“不会来了。”
这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像是砸下的铁锤,砰然震得整个心脏都在发疼。
他很清楚,援军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虚幻的说辞。他强撑着说了那番话,只是为了不让军心溃散。可他自己心里明白,朝廷……早就放弃了这里。
燕门既失,北境无险。大尧皇廷要保的是中原腹地,不会为了这区区一城、一隅之地,派出援兵来陪葬。
他明白得很。
可他却不敢说出来。
若他说了,今晚阳平城的军心便会彻底崩塌。到时不用敌军攻来,自己手下的人就会先开门投降。
所以,他只能撒谎。
撒一个明知是谎的谎。
——
酒壶渐渐空了,他索性提着壶,斜靠在案几一角,整个人萎顿下去。
“我这是……做对了吗?”
他盯着昏黄的烛火,喉咙里吐出沙哑的低语。
“让这些兄弟们,以生命为代价,换取城中百姓的逃亡之机……换取沈帅的一线生机……”
他忽然抬手,用力按住自己的额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角青筋暴起。
“可……我真做对了吗?”
酒意翻涌,他的眼眶逐渐湿润。
——
他想起了沈铁崖。
那位镇守北境数十年的主帅,如同磐石一般,屹立在风雪中,带着他们一场又一场死战,护住了燕门十余年。
在赵烈心中,沈铁崖不仅是主帅,更是兄长、父亲般的存在。
可如今,沈铁崖卧病不起,连移动都成问题。若要退,就要搬动他。可一搬动,就等于宣判了他的死期。
所以赵烈选择死守。
因为守,就能等到那批寻药的人归来。
守,就能让沈铁崖再多活几日。
守,就能让更多百姓逃出城去,不至于被铁骑屠戮。
可这代价呢?
是弟兄们的命。
——
赵烈忽然苦笑一声,低低道:
“沈帅啊……你若清醒,怕是要骂我了吧?”
“骂我拖着这群兄弟去送死,骂我一意孤行,明知必败还要撑下去……”
“可若不这样,您呢?您就真的走不了了……”
他的声音渐渐发颤,胸口的痛苦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或许只是徒劳。
三日后、五日后,援军依旧不会来。
到那时,军心崩溃,城破人亡,他赵烈,会被骂成疯子、蠢人、刽子手。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选择背下这一切。
因为他别无选择。
——
酒壶空了,他又伸手去抓,指尖触到冷硬的陶片,却再也找不到一滴酒。
他发出一声苦涩的笑,声音嘶哑。
“连酒,也舍不得多给我啊……”
他抬起头,眼神迷离地望向帐顶,那昏暗的火光映照下,他的身影孤独而渺小。
风声呜咽,似乎在为他哭泣。
赵烈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困兽,被困在这座孤城里,四面都是刀锋,退无可退。
他想活,可更清楚自己活不成了。
他想守,可心里明白,这城终究守不住。
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牙死撑。
撑到百姓走远一些。撑到沈铁崖有一线机会。撑到弟兄们的尸骨,能多拖延敌军片刻。
——
“我这是……守城?还是守心?”
赵烈自嘲般低语,喉咙里溢出沙哑的笑声。
“呵……笑话。什么将军,什么忠义,到了最后,不过是个孤零零的可怜虫。”
他慢慢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
黑暗之中,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沉重、迟缓,像是随时可能停下。
可他没有倒下。
他仍旧死死咬着牙,紧紧攥着拳。
——
“援军不会来。”
“朝廷不会管。”
“我们早就是弃子了。”
赵烈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可他仍旧低声喃喃:
“可就算如此,我也要撑下去……”
“沈帅不能死,百姓不能死。”
“我赵烈……宁可背天下骂名,也绝不先倒下。”
——
风声呜咽,夜色无边。
赵烈的身影,在孤灯之下,更显孤独。
他独自一人,席地而坐,抱着那只空酒壶,仿佛抱着世间最后的一点温暖。
外人看不见,他的肩膀在轻轻颤抖。
这是一个将军的孤独。
这是一个将军,明知无援、明知必死,却仍要咬牙负重前行的孤独。
夜风呼啸,军帐之内,只余下一盏昏黄孤灯。
赵烈背倚在案几旁,手里攥着一只空酒壶,整个人如同被风雪侵蚀过的枯木,眼神空洞而疲惫。烈酒并未带来多少慰藉,反倒让心头的苦涩更深。
他正沉浸在迷茫与孤独里,忽而,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赵烈警觉地抬头。
帷幕被风吹开,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人。身着寻常布衣,腰间挂着刀,却不是自己麾下熟悉的任何将士。
赵烈眉头猛地一拧,心头一震。
他在军中多年,所有将士面容皆记在心中,从未见过这两人。
陌生人夜入军帐?
赵烈呼吸一窒,手不自觉摸向案上的佩剑。
为首之人却忽然笑了。那笑声沉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极有压迫力。
“赵将军,好气魄啊。”
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人步履从容,径直走到灯火映照之处,神色淡淡。
“明知道援军不会来,却还能凭着一番演技,把满营上下都骗得团团转。”
“这份气魄,实在叫人钦佩。”
——
话音一落,赵烈猛地变了脸色。
他心口一紧,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站起,手掌“唰”地按在佩剑上。
“你——是谁!”
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锋锐。
他心底骇然如雷。
此人怎会知道?
他方才在帐中撒下的谎,连副将们都被瞒住了。外头的军心暂时稳住,哪怕是韩守义那几个心怀鬼胎的小人,也只是心疑,却并无确凿证据。
可这人……竟一口点破!
赵烈心头霎时慌乱。
这人到底是什么人?
敌探?细作?
还是……
他一时间百念齐飞,心口压抑得喘不过气。
——
陌生人见他慌乱,却只是轻轻一笑,不答反问,只道:
“将军不必慌张,我不是敌人。”
“我不过是敬佩赵将军,愿意随你一同搏命罢了。”
他语气淡淡,似乎并未在意赵烈的敌意,只是微微拱手,神色平静:
“我与兄弟二人,皆愿投身军伍,做赵将军的亲兵。”
话音一落,赵烈怔住。
他整个人愣在原地,似乎一时没听明白。
“……什么?”
他满眼狐疑,死死盯着这二人。
“你说,要入伍?做我亲兵?”
陌生人神色不改,只是轻轻颔首:“正是。”
——
赵烈心中大骇。
这是什么时机?
阳平已是孤城,外有三十万铁骑环伺,内里军心早已浮动。自己方才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把人心稳住。
而在这般情形下,却有人不逃荒,不南走避难,反倒要投军?
这岂不是自投死路?
赵烈死死盯着他们,眼神冰冷,满是戒备与不解。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他冷声质问,手掌仍然扣在剑柄上。
“这般时候,不想着逃命,偏偏要来送死?天下竟还有这等人?”
——
站在一旁的铁拳眉头紧锁,忍不住低声道:“陛下……”
萧宁微微一摆手,眼神制止了他。
随即,他看了赵烈一眼,神色不动声色,轻声开口:
“赵将军,你难道觉得,好男儿在国难之时,奋身入伍,是件难以理解的事?”
语调平淡,却带着一股森寒的锋锐,逼得赵烈呼吸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