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夷有三种人。
一种是想要重现古圣城辉煌,继续维持文明运转之道的人。一种是先祖受辱,子孙难安的李氏人。另一种,只是将东夷当做仙庭重返人间,除之为踏脚石的仙。
古老的文明被摧毁,众生在被道场和天地的威压下走向了终途,这三种人在东夷造成的死亡与血腥下,其实还有许多种将目的掩埋在内心深处的人。
她孤独地行走在世间,仇恨在内心积攒成滚滚洪流,她始终只有一个目标。
当东夷各地以【无尘】的劫数掩埋的秘密破土而出,近五十座大阵让东夷的先知遗体暴露在世人眼前,阻挡山洪的堤坝也就此崩塌。
东夷的三种人,都在此刻偃旗息鼓,凝望着灾难的中心。
当一道道先知遗体化作流光落入谢玄希体内,天地都因此缄默。
她的衣袍破碎,她此时的一切都不需再伪装。她的身体耷拉,将一切暴露于天下。
“嘣!”
谢玄希仿佛在世界的中心,天之上也爆起了第一抹艳丽的血花。
她的一根手指断裂,一根先知的断指,占据了她肉体原本的位置。
“嘣!”
又是一抹血光艳丽,这次更加血腥,来源于心脏,鲜血也成为了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她的胸腔发出猛烈的跳动,于是一颗干枯的心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生机。
“嘣!”
“嘣!”
“嘣!”
当一次次肉体破碎,身体炸响的声音,仿佛替代了此时正在东夷的所有人的心跳声。
世界的时间都在此刻变得缓慢,甚至没人发现彼此瞳孔的收缩,即便此前他们是生死相向的敌人。
这种血腥的场景任何人都见过,但每一次的肉体爆裂,血浆迸溅。
都如同聆听末日的回响。
......
“你在世界上有没有什么目标?有没有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心事?”
谢玄希的意识模糊,身体的破碎传来的疼痛远不如灵魂的撕裂,她想起了见到从渊渡时问过的话。
她惊人的毅力,有如她独行的三十万年,让所有的疼痛都不值一提,也让她始终维持着先知遗体因她的法力占据身体时,保留着最后一分意识。
于是在模糊的意志中,她得到了她此生追求的所有答案。
她重新看到了她已经失去记忆的儿时场景——
消失在道初口中的历史尘埃,风灵族。
那场她一生无法放下的灭族之夜,实在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故事,她见过很多次,无外乎是拥有先知遗体的族长受伤,一场权力的争夺开始。
但在这段掩埋在记忆深处,甚至连她也无法触及的恐惧中,是更可怕的事实。
他们风灵族所有不足十八岁的孩子,都存活到了最后。
在血泊中,他们见到了手捧先知遗体的族长,对于先知遗体拥有着无限虔诚和狂热的族长,在那一夜铲除了所有祸患,但并未放弃风灵族血脉的延续。
可族长屠杀种族,让风灵族陷入了孱弱的境地,先知遗体第二日便被别的种族夺走。
风灵族的孩子幸运的被族长藏在了洞天的秘境,他们在洞天躲藏了多少年,谢玄希忘记了。
她唯一记得的,族长手捧先知遗体的那一幕在她的脑海中如附骨之蛆,她的族人也与她一样有了人生的追求。
当秘境和洞天再次开启,人间只剩下风灵族唯一的血脉——
谢玄希。
......
过往绝望的回忆消失,肉体的痛苦仍然存在。
当先知的遗体占据她的身躯,她的意识也出现在了【无尘天地】之中,明明是她三十万年经营的天地,一切如此熟悉,却又显得陌生。
但谢玄希拥有着回光返照的安宁与冷静。
天地中的一切都在为她让路,就如同她无视她此生听闻过的所有天骄,蔑视世间能轻易将她镇杀的强者,仿佛世间的所有人都没有资格与她同行。
于是在天地的尽头,她终于见到了一个人,这些如今在东夷的三种人,都因此而抱有各种目的的人——
先知!
这位被世人奉为真神,从天地初开就影响着世界的存在,在这一刻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就是一个普通年轻人的模样,从先知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他似乎时刻都维持着不为世情所动的冰冷,仿佛世界上的一切在他的眼前都只是一粒可有可无的尘埃。
可当谢玄希在他眼前的时候,背着手的先知,眼中终于是出现了几分好奇的涟漪。
“我始终在注视着世界,你是那个风灵族的小女孩。”
先知并没有人的情感,“世界上几乎所有拥有我遗体的人,或是见过我身体的人,大多数都会沉沦其中,将我视为信仰。但事世无绝对,生灵的意志实在是奇妙的东西,有的人为了脱离我的掌控,用了一瞬间,也有人为了脱离我的掌控耗费了数年,千年、万年,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实力强大的生灵。”
“但是你,筑基期,用了二十年。”
“二十年吗?”谢玄希陷入了片刻的恍惚,“我用二十年,在族群秘境里,杀光了大量的同族。后来醒悟了,我将剩下的族人也杀光。”
“为什么?”先知不解。
“因为他们没救了,在我醒悟之后,我会从噩梦中惊醒,即便我的族群重新繁衍,这样的轮回依旧会重新上演。”
“世界本来就是一场轮回,这是人间的运转之道。”
“这是你的运转之道。”
天地意识中谢玄希和先知的交流是如此平静,仿佛外界的恐慌与巨变,与他们都不相关。
先知眼中的好奇渐渐消逝,他恢复了冰冷。
“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无法窥探你的人生,但我能察觉到你的仇恨,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掌握了【无尘】的大道,你将我的遗体掩藏。”
先知的声音重了一些,“一次次掩藏。”
“长达二十万余万年的猎杀。”谢玄希笑了,天下人都要为她让路,此时此刻她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先知面前,“我的能力有限,无法在道初的监管下,光明正大地夺走你的遗体,比我强大的存在,我也没有足够的力量争取。所以漫长的时间成为了我唯一的朋友,我想知道你的一切,以及杀死你的方法。”
“杀死我的方法?”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族长为什么会发疯?后来见过了很多很多得到你遗体的人,这样的困惑也越来越深。”谢玄希天真浪漫道:“他们都出奇地虔诚、狂热,他们自认为能从你的身上得到更加强大的力量,但是无一例外地,他们最终都会走上一条绝路。”
“古圣城在你的尸体上建起,世界众生轮回中的故事,从来也都与你脱不了干系,你在天地初开的时候,通过【征兆】的力量,为生灵开辟了走向大道和天地的途径,似乎世间所有的生灵,得到力量的途径都来源你的本身。”
“但是他们所有的设想,都是错误的。”
听闻谢玄希的话,先知的嘴角浮现出诡异的弧度,“噢?”
“古圣城里世世代代的强者,都延续着古老的隐秘,你在仙庭重新辉煌的年代,是世间最邪恶的魔,你通过世人开辟的大道,获取对大道更深层的理解和力量。”
谢玄希悲悯道:“双帝大战之后,你重新回到古圣城,知道真相的强者将你分尸,他们在你的尸体上欢欣,将你的尸体作为生灵走向胜利的战利品,但众生从未摆脱你的控制。”
先知的眼眸精光大绽,颇有一种他设下的谜团,终于受到理解的欢欣。
谢玄希继续道:“天道都没能将你灭杀,更何况受你掌控的生灵?可生灵也迫切地摆脱你的操纵,你是他们眼中最可怕的魔。生灵已经窥探到了大道,他们的传承足以让他们自我成长,并不需要你的存在,你再也无法通过他们,开辟更长远的大道。”
“所以,你给他们带去了一场‘胜利’,你用另一种方式活着。你的尸体,从来不是供养生灵进化的源泉,你仍然没有放弃从那场长夜之后就开始的进化方式,你用尸体,降低了所有生灵的警惕性,用最不受人注意的方式,操纵着人性的贪婪,继续引导他们走向大道。”
“你从现实的魔,成为了生灵意识中的魔!”
谢玄希述说着,她的平静从未消失。
直到先知已经离开了她的意识,她彻底失去了对于身体的控制,她用三十万年,去寻找答案,她果然找到了,但先知仍然平静,从她的身边走过,也给了她想要的答案。
“可惜,你寻找的答案,也是确切的事实。你以为世间没有人探索过你三十万年来的疑惑?他们对我猜忌,想象过所有的可能,但他们仍然恐惧,恐惧所有的猜想都是真相,所以从未有人如你一般,将之实现。”
“你想杀了我,掩藏在历史尘埃下的很多人都想如此杀了我,但他们都无法承担唤醒我的后果。”
天地间的一切都在消失,谢玄希渐渐失去了所有的气力。
她躺在原本属于她的天地之间,她甚至能够感受到自身的身死道消。
可她的神情依旧没有变化。
她从风灵族的洞天福地里走出,如此时此刻的弱小,她从来在天地间渺小如尘埃,但积蓄了三十万年的仇恨却能惊天动地。
恍惚间,她看见了世外的道初,看见了火神山中的顽融、从渊渡,也看见了此时茫然无措的青云李氏人。
当最后的意识模糊,她又仿佛看到了无数年来枉死的众生,在先知大局之下渺小的风灵族族人。
她说,“世界总有出路,从仙庭开始出现,从李氏子孙现身,就是杀死你的最好时机,至少...世人都该看到真相。”
谢玄希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视野,可她却能感受到,黑暗中先知的身影似乎顿了顿。
她忽然发出了疯狂的笑声,“哈哈哈,你果然在害怕,你不是先知,你根本不是!”
她的笑声在黑暗中沉沦,纯净的双眼与黑暗一同失去光泽,她的【无尘】从不被世人所察,一如她三十万年的仇恨也不必为世人所知,也如她走过的三十万年独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