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下,寒风冷冽,都二月下旬了,山上依旧可见未融化的白雪。
李青仰望武当山,久久没有动作。
离开京师之后,他并没有回金陵,也未去找戚继光,而是直接来了这里。
他已经太久没回来看过了,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也记不清了。
该回来看看了……
可回来看什么,李青自己也说不出来。
李青只知道山上那些熟悉的面孔,应该都看不到了,‘道’字打头的师弟们,如今……估计已然是尘归尘,土归土。
独立良久,李青呼出一口热气,沿着蜿蜒山路上了山。
越往上走,朔风越大,也越寒冷……
李青顶着风,一路向上。
沿途并未遇到师弟,直至上了山,接近道观时,才看到一部分正打扫清洁的师弟。
“多年没来,好像人变少了……”李青自语了句,缓步上前……
一行师弟也瞧见了他,离他最近的一个青年道士提着扫帚快步走来,问道:“居士可是来敬香的?”
显然,他并未认出李青。
“是的。”李青四下扫了眼,诧异道,“年节都过去了,怎的还如此冷清?”
青年师弟怔了下,随即笑道:“居士是外地来的吧?亦或说……之前只是听闻武当之名,却是第一次亲临武当?”
“嗯,金陵来的。”
李青没自曝身份,好奇问道,“听闻武当与龙虎齐名,乃道教魁首,今日一见……好似冷清了些,可是因为寒未去的缘故?”
“天气是占一部分原因,不过这些年着实没有早些年热闹了,至于与龙虎齐名,却是抬举武当了。”青年道士态度谦和,解释道,“百姓越来越忙,忙着耕作,忙着做工……自然而然就来的少了。”
“正所谓求人不如求己。上山敬香,不如自食其力来的实在。”
青年道士是个实诚人,“百姓来的少了,不过,如居士这般家境殷实之人,来的倒是多了些,其实也非是信道,只是求个心安罢了。”
李青沉吟了下,问:“山上的道士能维持生计吗?”
青年师弟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怔了一下,呵呵笑道:“山上有不少可耕作的土地,且武当山受朝廷认可,亦有俸禄发放,再加上偶有富人捐赠,自不存在生计问题。”
李青微微颔首,心情亦放松下来,问道:“掌门师兄在山上吧?”
“掌门师兄下山省亲了。”青年道士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居士该不是欲出家吧?”
李青一怔,又是一笑,自嘲道:“我已经出过家了,奈何修行不够,做不到超然脱俗,又还了俗。”
“这样啊……那还好。”青年师弟笑了笑,“居士一看便是人中翘楚,上山做道士,未免太过可惜。”
李青哑然。
“山上还有多少道士?”
青年道士并未作答,诧异问道:“居士似乎对武当山的事特别好奇?”
“好不容易来一趟,回去好多些谈资嘛。”李青笑呵呵道,“道长若是为难,当我没问。”
青年道士笑道:“没什么为难的,如今山上的师兄弟,共有四百七十二人。”
少了这么多……李青有些吃惊,问道:“可是有道士下山还俗了?”
青年师弟点点头。
这时,不远处的师弟们见二人聊个没完,也好奇走上前来。
李青与他们简单聊了两句,捐献了一百两银子,两百贯宝钞,表示想在山上住几日,一众师弟自然不会拒绝,山上有许多供敬香居士住的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后山宿舍。
青年道士取出被褥,交给李青,说道:“早食,辰时一刻;午食,午时三刻;晚食,申时末,啊对了,居士贵姓?”
“免贵姓李。”
青年道士点点头:“武当没那么多规矩,李居士可自由活动,莫忘了用餐时辰就好。”
李青颔首:“好的,道长且去忙吧。”
青年道士做了个道揖,“李居士请便,如有需要,可问询贫道师兄弟。”
“嗯,好。”
目送青年师弟离去,李青铺好床,直接躺了上去,双手交叉枕于脑后,盯着上方的木梁,逐渐散光,思绪飘飞……
次日,天还未亮,李青便起了床。
山上的空气清新中透着寒凉,吸上一口沁人心脾,令人精神抖擞。
来到主道观前的广场,已有师弟在晨练了,李青驻足,远远看着,晨练结束后,坠在人群后面去食堂吃早食……默默无闻。
一碗米粥,一小碟咸菜,一个煮鸡蛋,算不上丰盛,比之普通的百姓之家,还是要好上一些的。
吃惯了珍馐美味的李青,吃这个依旧习惯,甚至觉得味道更好,多喝了一碗米粥。
吃过早饭,李青领略山上风景,也见到了更多的师弟。
随着见到李青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有人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位李居士,与主道观中真武大帝座下、张祖师身边的大师兄,好像长得差不多。
李青长生的秘密虽远未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却也早就在一定范围内传播开来了,其中,就包括这武当山。
都知道有这么一位武当大师兄长生不老。
虽然太久没来了,可山上还是有曾见过李青师弟,只是他们都已经上了岁数,自然而然的认出了李青。
没认出之前,李青没自曝,认出了,李青也没否认。
李青很大方承认了,并连着讲了几场‘道’。
受李青影响,如今的武当教义,愈发靠向家国情怀,以至于都有些脱离道教的教义了,只保留了修身养性的部分……
作为张祖师的唯一嫡传弟子,且已隐隐超越张祖师的武当大师兄,武当众师弟们对这个看得见、摸得着、活生生的大师兄,有着近乎狂热的尊崇。
李青这样讲,他们也这样信,只当是最正宗的武当‘道’。
其实,李青讲的并不是小老头的‘道’。
小老头的‘道’,是豁达,是自然,是想的开……
可想不开的李青,又哪里的讲得出‘想的开’的道?
不过,李青相信小老头不会怪他……
讲道的同时,李青对武当山当下的情况,也有了更为清晰的了解。
较之当初,上山敬香的百姓少了,上山做道士的也少了,且还有部分师弟还了俗……
不过总体而言,维持生计远不是问题。
话说回来,其实也没有担心的必要,正所谓树挪死、人挪活,真就是生计艰难,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完全可以还俗找生计……
大明很早很早之前,就放开了人口流动的限制,只要有一个好体格,就不愁吃不上饭。
对武当山,对师弟们,李青更多是出于责任心,论个人感情……其实也没多少感情,师弟是师弟,师弟也是陌生人。
真要说,李青牵挂的是‘道一’、‘道二’……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为了他的愿想,不辞劳苦去游历、去践行的师弟们……
只可惜,他们都不在了。
李青去了他们的坟头,给上了香,也去了主道观给师父的法身上了香,这次,没再对‘真武大帝’横鼻子竖眼,也一并给上了香……
山上的生活很平淡,很充实,同时也有种淡淡的忧伤。
说不上伤心,也称不上难过,只是怅然,只是空落落的……
李青待了半个多月,没等来下山省亲的掌门师弟,便让年长的师弟给其带了个话,然后就告别一众依依不舍的师弟,去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令他更魂牵梦萦的地方……
武当道。
最初的小道观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早前李青出资修缮的新道观。
说是新道观,其实早就不新了。
山上,
门匾上的《武当道》三个字都模糊了,充斥着岁月的陈旧,道观中的师弟,也只剩下了两个,一个老道士,一个年轻道士……
一如当初的小老头与李青。
让李青意外的是,刚进道观,就被认出了身份。
“大师兄,是你吗?”老道士老迈不堪,行动也不便,老眼浑浊的望着李青,带着激动,欣喜,不可置信……
李青哪里还认得出,只得道:“是我,你是当初……?”
“师弟是小六啊。”老人嘴唇吸合,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握着拐杖的枯槁之手因用力,更是血管凸起。
李青忙上前两步扶他坐了下来,点点头道:“是小六啊,我记得,师兄记得。”
老人很激动,一边招呼道:“柱子,快给大师兄见礼。”
青年道士讷讷见礼:“见过大师兄。”
“不必如此。”李青温和道,“坐吧,咱武当道不讲究这些。”
青年讷讷点头,看向老人。
“去准备……”老人话到一半,又止住了,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一串铜钱,“快去买些肉来。”
“哎,好。”
青年接过铜钱,又瞧了李青一眼,匆匆去了。
李青还是没能想起来这位师弟是谁,却是泛起浓浓的辛酸,“日子竟如此艰难了吗?”
“哎?不艰难,不艰难……”老人笑意中带着自得,“师弟有钱,有钱着呢,可是这日子啊,它长着呢,可不敢一下撂了底儿,不然师弟一走,柱子他就长不了了。”
老人神秘兮兮道:“还有足足两百两呢。”
李青怔然,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寂静了阵儿,
老人浑浊的老眼愈发迷离,似是陷入了回忆,似乎人到了这个阶段总喜欢如此……
他怔怔说着:“记得第一次见大师兄,还是在弘治年间,一来就买了两袋子大米,十六双棉被,半扇子猪……”
李青早就遗忘的事,老人却是记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