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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少年心气

    乾清宫。

    垒得老高的御书案前,少年青涩的眉眼五官,一寸寸升起……

    少年天子站起身,舒展着四肢,享受着忙碌之后的轻松,轻轻自语道:“嗯…,没我想象的那么难,也就还好。”

    走出御书房,少年立足檐下,眯着眼瞧了瞧中天大日,又打了套太极养生拳活络筋骨,随即走下台阶,赶赴文华殿……

    高拱致仕还乡了,李春芳三天两头请假,如今的内阁事务,几乎全压在了张居正身上。

    不过,虽然又忙又累,张居正却甘之如饴,享受其中。

    少年成名的他沉淀了太久,也压抑了太久,如今终得出人头地,自然是乐此不疲。

    一壶茶,一支笔,一坐大半日。

    张居正精力旺盛,多日下来,热情不减分毫。

    正在埋头苦干的张居正,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甚在意的以余光瞥了眼,随着明黄色映入眼帘,这才惊觉来者何人,忙放下笔,起身行礼:

    “微臣参见皇上。”

    “爱卿免礼。”朱翊钧问,“爱卿这些时日不轻松吧?”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何来的辛苦?”张居正直起身,微笑道,“皇上日理万机,才辛苦呢。”

    朱翊钧笑了笑道:“李春芳近来总以抱恙为由请假,李卿确实年事已高,朕也不好不批,只能委屈爱卿你了。”

    “皇上如此器重,臣怎会委屈呢?”张居正躬身道,“李大学士辛苦了这么多年,如今身体不佳,歇养一下也是应该,臣无半分怨言,皇上更无需介怀。”

    “忙的过来的吗?”朱翊钧问。

    张居正:“忙的过来。”

    “嗯,既然忙的过来,内阁就先不添人了。”

    张居正一怔,随即改口道:“短期自然忙的过来,可若是李大学士一直抱恙,时间长了,臣怕是也难以为继。”

    “爱卿多心了,朕没有试探你的意思。”朱翊钧摆了摆手,“即便日后内阁添人,这内阁也是你来主导。”

    张居正怔了怔,忙撩起官袍下摆。

    朱翊钧提前道:“好啦,坐半天了,别再拘泥这些礼节了。”

    “是。谢皇上恩典。”张居正止住动作,试探着问,“皇上今日来,可是为了新政之事?”

    朱翊钧不置可否。

    张居正只好继续话题:“皇上登基虽提前预热过,不算是乍然登基,可到底也才刚刚登基,时下年号还未改,二圣又不在京中,新政之事……臣以为实不宜操之过急。”

    “朕不急,朕急了吗?”

    “呃呵呵……是臣多心了。”

    朱翊钧又道:“新政是不可操之过急,不过有备才能无患,你之前的提议极好,不过想顺利推行下去,也不太容易,你可有腹案?”

    张居正迟疑了下,道:“帝王之势迫之,分化百官治之。”

    “……说点实在的吧。”

    张居正沉默。

    朱翊钧笑了笑道:“既然爱卿不好直说,朕便直说了吧,届时朕会给你权力!”

    张居正心头一震,豁然抬头。

    “不用惊讶,朕没那么多帝王心术,也不想以帝王心术治国,制衡一道在朕看来,也不适应时下的大明。”朱翊钧淡淡道,“集中权力,才能集中力量,集中力量,才能办大事!”

    张居正缓缓道:“皇上言之有理,纵观历史,诸多有为的君王,无不是手握大权……”

    “爱卿何以顾左右而言他?”

    朱翊钧嗤笑道,“朕的权力小吗?”

    张居正哑口。

    “当初大高玄殿,朕问你怕吗?你说又何惧哉,之后你也问过朕,朕也说了一样的话……”朱翊钧揶揄道,“如今朕无惧,爱卿却是怕了,这算不算欺君呢?”

    张居正苦笑道:“臣只是受宠若惊,皇上如此,教臣如何不惶恐?”

    “还是怕了?”

    张居正答非问——“皇上真要如此?”

    “有何不妥之处?”

    “皇上,此先河一开,怕是覆水难收啊。”张居正凝重道,“臣斗胆一言,君权,臣权,素来貌合神离,看似相辅相成,实则此消彼长。太祖以武立国,重武而轻文,成祖重开厂卫,宣宗设立内书堂……所为何也?”

    朱翊钧好笑道:“张居正什么时候成了李春芳?”

    张居正一滞,悻悻道:“谨慎总无大错。”

    “朕只问你,要是不要?”

    张居正沉默。

    “不拒绝,便是要了?”

    “臣惶恐。”

    “你惶恐什么?”朱翊钧玩味道,“是怕兔死狗烹,还是怕鸟尽弓藏?”

    张居正还是沉默。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话不错,可今日之大明,这话已不是绝对正确了。”朱翊钧道,“你的担忧不成立,时势不允许大明皇帝这般做,新的时代浪潮悄然而至,无论君,还是臣,都必须跟上,朕不会掉队,你若掉队,只能被淘汰。”

    “这不是威胁,也不是厌了爱卿,朕只是在阐述事实!”

    朱翊钧说道:“你们这些做臣子的总说——君正则臣直。现在朕不正?可你自己呢,总是习惯性的揣摩圣意,进而去迎合圣意,恨不得将皇帝的每一句话拆分成无数意思……”

    “呵,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朱翊钧叹息道,“数千年下来,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变味儿了啊……”

    张居正深深一揖:“臣惭愧。”

    “朕有些失望了。”朱翊钧说。

    “臣只是……乍然有些不习惯,还未适应。”张居正正色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朱翊钧也正色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谢皇上!”

    张居正松了口气,一时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匆匆调整了一下情绪,问道:“敢问皇上,意欲何时推行新政,臣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朱翊钧淡然一笑:“早的话,明年春,晚的话,明年底,是早是晚,只在爱卿,而非在朕。”

    张居正缓缓点头,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

    “是。”张居正问出最关心的问题,“皇上如此,二圣会同意吗?”

    朱翊钧反问道:“我是不是皇帝?”

    “皇上当然是皇帝!”

    “这就是了。”朱翊钧淡淡道,“我是皇帝,我说了算。”

    张居正讪然称是。

    其实,张居正真正担心并不是嘉靖,而是隆庆。

    隆庆帝虽然传了位,却还正值壮年呢,称春秋鼎盛丝毫不为过,新皇帝如此激进,万一来个朝令夕改……倒大霉的只会是他张居正。

    朱翊钧也瞧出了他的顾虑,于是道:“不是还有永青侯的吗?”

    张居正怔然……

    朱翊钧幽幽道:“即便你不信朕这个皇帝,也总该相信他吧,不说今日之大明,自永青侯叱咤政坛起,历来于国于民有重大贡献者,又有谁被兔死狗烹了?”

    张居正茫然道:“皇上这是哪里话?臣怎会不相信皇上呢?”

    “哈哈……算朕说错了。”

    ‘算朕说错了……’

    张居正豁然动容。

    “现在,相信了吗?”

    “一直相信!”张居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朱翊钧好笑,正欲再说,却见御书房的内侍太监行色匆匆走进来,只好止住话头。

    “何事?”

    “皇上,二圣回京了。”

    “回京了?”朱翊钧先是一喜,后又一惊,忙问,“到哪儿了?”

    “在大高玄殿。”

    朱翊钧还想再问细节,却强行止住了,转而问:“永青侯也一起回来了?”

    “是!”

    “嗯,朕知道了。”朱翊钧也顾不上张居正了,扭头便走。

    “恭送皇上。”张居正朝着皇帝背影行了一礼,再直起身,神色又凝重了几分。

    ‘这是要天崩地裂了么……’

    ~

    大高玄殿。

    三人正闲谈呢,就见少年天子脸红脖子粗,呼哧带喘的冲进来,不由都是一怔,随即恍然……

    李青失笑道:“你是有多不相信我啊?”

    少年上气不接下气的喘了片刻,忙问道:“皇爷爷,您……没事儿吧?”

    朱厚熜抬了抬胳膊,笑呵呵道:“你看皇爷爷像是有事的样子吗?”

    少年定睛瞧了皇爷爷片刻,忽的一个大喘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可吓死我了。”

    朱载坖清了清嗓子,道:“都是皇帝了,称朕。”

    “……”

    见父皇还有心情开玩笑,少年心下更是放松,呵呵笑了笑,才回李先生的问话:

    “我当然相信先生啊。”

    少年又是一个深呼吸,起身走上前,嘿嘿道:“皇爷爷这次江南一行,又年轻了好多岁呢。”

    “呵呵……还是朕的孙子会说话。”朱厚熜笑问道,“怎么样,做皇帝的滋味如何?”

    “嘿嘿……还行吧!”

    “就还行啊?”朱厚熜挑了挑眉。

    朱载坖则是说:“也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我说的还行,就是压力也就还行,苦累也就还行……”少年同时回了两人的话,淡然一笑道,“其实也就还好,不至于很轻松,却也算不上苦累。哎呀,做了皇帝才知道,原来皇帝也没那么难做。”

    朱载坖叹了口气,道:“成在坚持,贵在坚持,难在坚持。”

    少年调皮道:“父皇用词不当,坚持这个词太紧绷了,我觉着做皇帝挺好的,不需要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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