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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皇帝驾崩一个月之后,一切恢复如初,婚嫁照旧,茶馆,戏院,包括青楼等娱乐产业,也正式回归正常。
京师大街再次恢复之前的熙熙攘攘。
朝堂亦然。
新晋太上皇搬去了大高玄殿,同时,还带走了两宫太后,以及妃子,并一副彻底不问朝政的姿态。
朝堂上下,皇宫内外,全数交由了少年天子一人。
如此一幕,群臣纷纷侧目。
如此年纪的少年天子并非没有,当初英宗登基时,年龄还要更小些,可如此年龄,就掌握如此权柄的少年天子,不仅是大明历史上的独一份,纵观古今,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绝对意义上的历史之最!
群臣都迫切想见识一下,这位少年天子的志向和手段。
是否如世宗精明算计,是否如武宗玩世不恭,是否如宪宗凶猛激进,是否如英宗好大喜功……
这四位同样是大明的少年天子,且都表现出了不俗的手腕和帝王心术。
世宗自不必多说,除了最初几年比较被动之外,之后长达数十年的御极生涯,都以全面碾压的姿态贯穿始终。
武宗皇帝虽玩世不恭,可贪玩成性的表象下,却隐藏着一颗勃勃雄心,不说那辉煌的一战,单是宗禄永额这一项,就值得被广为传颂,治国治臣亦堪称老辣。
宪宗皇帝更是生猛,一个西厂,一个汪直,一手传奉官,一套组合拳下来,直接创造了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创举’。
英宗皇帝贪功冒进不假,可在御驾亲征之前,英宗皇帝表现出的能力并不弱,无论斗垮三杨夺皇权,还是派发镇守太监控制军队,都充分证明了他的雄心壮志。
哦对了,孝宗勉强也算是少年天子,他登基时也不满二十岁。
可群臣也都知道,如今的这位少年天子,可能是世宗,可能是武宗,可能是宪宗,可能是英宗,却唯独不可能是孝宗。
当然了,如今的庙堂,如今的群臣,也不那么怀念孝宗皇帝了。
大明立国两百余年,一直在走上坡路,本应该是人至中年,甚至人至老年的大明王朝,表现出生命力,不输不满二十岁的少年,朝气蓬勃,活力旺盛。
随着国力的持续鼎盛,工商业的越发兴隆,蒸汽船,蒸汽铁轨车等新奇事物问世,群臣的固有观念也在一点点松动,视野也在一点点开阔。
如今的大明已不再局限于大明,而是联通了世界万国,未来可期的情况下,做多大明王朝,自然成了共识。
不是大公无私,而是‘市场’越大,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他们获益最大。
不知不觉间,君臣不再是此消彼长的矛盾关系,而成了利益共同体……
群臣当然希望皇帝能对他们好一些,可也同样不希望皇帝没有志向,只一味的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吃老本。
激进可不取,守旧亦不可取。
只希望,这位少年天子能中和一下,中庸一些,保持稳重求进的姿态治国……
老太上皇驾崩了,新太上皇交出了所有权力,永青侯也离开了,当此时也,正是少年天子最志得意满之际。
群臣密切关注着这位新皇帝的动向……
果然,
少年天子没让他们失望。
——胡宗宪、俞大猷获赐侯爵,世爵!
对此,群臣并不反对,也无不满,甚至还有些小开心。
若是连胡俞都没能得以恩赐,未来自己又如何能更进一步?
而且如今的大明,发展路线已彻底定性——文治。
虽然有佛郎机和莫卧儿这个‘小插曲’,但群臣都明白,这只是一时,并非未来大明的主旋律。
何况,皇帝也说了,于国于民重大贡献者,不可屈待,更不可使之寒心。
皇帝如此仁德,做臣子的又怎会与之唱对台戏?
一时间,庙堂风气进一步向好,君臣关系愈发和谐。
只是,群臣并不知道,一场大变革正在酝酿,即将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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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悠悠,秋去冬来,冬来冬深。
万物萧索,大雪纷纷。
大高玄殿。
朱载坖学着父皇的样子,穿道袍,颂道经,打太极养生拳……
好似这样,父皇就还在,就离他更近一些。
鹅毛大雪中,朱载坖行云流水的打着太极拳,檐下,李氏百无聊赖,一脸的幽怨。
这里哪有皇宫住着舒服?
丈夫是皇帝,儿子也是皇帝的她,只能窝居在这个道观中,李氏甭提多郁闷了。
可皇帝夫君非要她也住过来,她能有什么办法。
李氏忽然觉得太被宠幸,也不是件好事……
“想什么呢?”
朱载坖带着一股寒气走来,晋升太上皇,不再操心的国事的他,还是那张忧郁脸,甚至比以往还要忧郁一些。
李氏回头神,忙轻手拍去他肩膀上的落雪,一边浅笑道:“没想什么,就是这天儿冷的厉害,也不知翊钧有没有加衣裳……”
“又不是小孩子了,冷了还不知加衣?”朱载坖淡淡道,“是不是这里住的不舒服?不舒服的话,你可以回宫住。”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只是有些想翊钧了。”李氏讪然道,“翊钧有些日子没来了呢。”
朱载坖硬邦邦道:“国务繁忙,他现在是皇帝了,自然要以国事为重!”
李氏悻悻称是。
“你要是想回去,大可回去住。”朱载坖又说。
李氏心头苦闷,嘴上却道:“臣妾真没有这个意思,这里也挺好的……太上皇不回去,臣妾就不回去。”
朱载坖点点头,轻叹道:“这天确实冷的厉害啊……”
李氏心中一喜,一脸的期待。
却听皇帝夫君又道:“别在这傻站着了,殿里暖和。”
“……是。”李氏更郁闷了,随即眼珠转了转,羞涩道,“太上皇也一起回寝殿暖和暖和吧?”
“不了,我去看看黄锦。”
李氏:“?”
朱载坖没再说什么,迈步走下台阶……
~
燃着银炭的房间暖烘烘的,黄锦坐在被窝里,靠着绵软的床头,正翻阅大明水师大战佛莫联军的画本,一边吃着烤薯,端的是个津津有味。
一边,冯保还在烤红薯。
忽听外面响起“参见太上皇”的声音,二人同时一怔,黄锦忙掀开被子,下床穿鞋,冯保则是直接迎了出去……
少顷,二人走了进来。
不等黄锦行礼,朱载坖便提前阻止,“说了多少次了,见朕不必行礼,快回床上坐着吧。”
黄锦也没逞强,笑了笑道:“坐了半上午了,腰酸背疼的,想起来走动一下。”
朱载坖轻轻颔首,问:“近来怎么一直闷在屋里啊,可是身体不适?”
“没哪不适的,这不是天冷了嘛。”黄锦轻笑道,“奴婢上了岁数,自然比不得冯公公。”
一边,冯保忙谦虚两句,并奉上热腾腾的烤薯,谄笑道:
“太上皇,奴婢刚烤好的烤薯,黄公公说味道不错呢,您要不尝尝看?”
朱载坖含笑接过,掀开果皮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赞道:“不错,与黄公公的手艺没差。”
“真的?”冯保很开心。
“真的?”黄锦更开心。
朱载坖失笑点头:“这大冷的天来上这么一块烤薯,山珍海味亦不及也。”
“太上皇喜欢,奴婢回头还给您烤。”
朱载坖好笑道:“你可是司礼监掌印,不是烤薯的奴婢。”
“呃……是。”冯保讪然。
黄锦忙道:“都是奴婢的错。”
朱载坖微微摇头:“你之所想,朕又怎会不知?”
黄锦一怔。
“冯保,你且退下吧,朕与黄公公聊些事。”
“是,奴婢告退。”冯保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朱载坖走至床边坐了,拍拍边上的被褥道:“黄公公,你也过来坐啊。”
“奴婢哪敢?”黄锦连连摆手。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父皇在的时候,你们私下也这样吧?”朱载坖温和道,“你是父皇的儿时玩伴,侍奉了父皇一辈子,比我这个儿子可强多了……别把我当太上皇,当我是你最好朋友的儿子就好,过来坐。”
黄锦犹豫了一下,上前坐了。
朱载坖又咬了一口烤薯,说道:“这烤薯味道极好,与你烤的毫无二致,你也该安心了吧?”
黄锦沉默点头。
“实在想去的话……就去吧。”朱载坖轻声说,“我懂你是怎么想的,不必为难自个儿,既然如此不开心,不妨去让自己开心。”
黄锦欲言又止,还是沉默。
“放心吧,我会给你安排好一切。”朱载坖说道,“不会让李青知道的,中官村也不适合你,你不是想去永陵吗,我会让你去的,父皇身边怎么能没有你?我想,父皇也不舍让你一人住中官村……”
黄锦一下子老泪纵横……
朱载坖轻笑道:“永陵那么大,还能容不下你一个黄锦?也不用担心百官群情激愤什么的,朕虽然是太上皇了,但这点话语权还是有的,再说了……不是还有皇帝的嘛,我父子二人,还保不下你一个黄锦?”
自嘉靖皇帝驾崩至今,一直处之淡然的黄锦,这一刻,泣不成声……
朱载坖喟然叹道:“这是你应得的,也是身为父皇儿子的我,该做的……”